十年前,也就是2008年,总共发生四件大事:国家奥运、汶川地震、台湾艳照门、王大力同学参加高考。
二月初的《扬子晚报》几乎卖到了脱销。要是以前,《扬子晚报》只是高三学生消遣午休时间的方式之一,就拿王大力他们宿舍来讲,八个人各有各的喜好,看《故事会》和武侠小说的,听MP3的,看MP4的,边看黄色小说边像蛆一样在被窝烦躁地蠕动的,还有个别装逼分子,在那做作业题的,故意造成一种比别人学习更用功的态势。
高三学生,这是学校的一个独特的人群,不能用普通眼光和角度去看待他们。高考年年有,年年要占用全校所有的教室,便宜了那帮高一的混蛋们,他们开心地放假了。高考完之后,他们回到教室,猎奇地看着黑板上写的最后一门科目,桌子的右上角上贴着考生的照片和信息。他们不忘调侃,“这男的看着像个阳痿,肯定直不起来”“这女的跟侧门卖报纸的老太太似的”,他们尽情地嘲笑高三的苦逼。好景不长,等到他们读完了高二,苦逼就像恶鬼一样缠上了身,他们看着黑板上的科目和桌子上的照片,笑不出来了,搬到了位于学校最后面的那栋“苦逼楼”,默默地打扫完卫生,将一摞摞砖头一样的复习资料摆上了桌子,然后将头埋了进去。
下课铃响了,物理老师,也是班主任,张柏林,加快了语速,讲解着机械运动的震动和震动的传播。王大力此刻脑子里在琢磨着两件事:一是到了食堂要第一时间赶到免费汤的位置;二是吃完饭要第一时间赶到小侧门的位置。
第一件事他做到了,在窗口打完一份米饭和一份土豆炒肉丝后,王大力第一个站在了免费汤的面前。一大桶,却没冒着热气,上面浮着一层后后的菜籽油,特别香。王大力用大铁勺精准地略过汤的表面,捞上黄滋滋、夹杂着星星点点葱花的油,淋在了土豆上,植物蛋白在热油的作用下,将少得可怜的动物蛋白的活性完全激发了出来,充分填满了王大力一上午超负荷脑子劳动带来的能量损耗。
他满意地抹了嘴,迈出了腿,同宿舍的李大棚刚赶到食堂,碰见了他。
“大力,吃完干啥去?”
“高一学妹约我在小树林见面,赶时间呢,不说了啊!”
显然,王大力在撒谎,连吃食堂都要占免费汤的屌丝,哪来的学妹等着他,天方夜谭。
他这么说,是有理由的。李大棚就是那个中午都要在宿舍写作业的人,偶尔走了神,会在被子上打上草稿的那种。据说他妈不会因为这事骂他,还会在一个月后,把被罩带回家清洗,逢人就说:“哎呀,我家大棚真是疯了,打草稿都打到被窝里了。”邻居们听了之后连连点头,啧啧称赞:“哎呀,这大棚是咋生的,教教我,我也生一个这么爱学习的儿子。”大棚他妈眉头紧锁,说:“你看,我也没个主意,考北大还是考清华呢,真让人发愁!”
以前,王大力不是这么回答的,他说自己回教室拿个东西,然后大棚面露不快,说:“拿什么东西,写作业就说写作业。”王大力和李大棚是班上物理领域的双子星,一个坐在教室南侧,一个坐在北侧,素有“南大力,北大棚”的江湖传说。
王大力一溜烟就到了小侧门,老太太已经恭候多时,将一叠《扬子晚报》通过铁栅栏伸了进来。
“什么?一块钱?!不是一直五毛钱吗?”
“这段时间涨价了。”
“那我买《现代快报》。”
“一块五。”
“不是都是五毛吗?怎么更贵了?”
“《现代快报》上比《扬子晚报》的照片多一张,明星的衣服穿得更少些。”
“好啦,《现代快报》来一份。”
王大力感到世态炎凉,这老太太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也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幸亏今天带了两块钱,本来准备五毛钱卖报纸,五毛钱买汽水,还有一块钱买一根钟情的油炸鸡柳,现在落空了,精神食粮还是胜过了物质食粮,用剩下的五毛钱买了一瓶汽水。
大力回宿舍的步子很慢,看了一路,户外的强光下,张柏芝的样子看得并不太清楚,大力只好把好戏留到宿舍,先看一些奇闻异事解解馋,换换装满数学公式和唐诗名言的脑子,透一口气,给严肃紧张的一天添加一点可怜的活泼。
磨叽了到了宿舍,一进门,报纸就被抢了走。这些舍友张牙舞爪地涌了上来,像是饿狼看到了鲜肉一样,迫不及待地撕扯着,哗啦哗啦响。
“在哪里?在哪里?”
“第四版,第五版!”
王大力无奈又委屈,只好坐在床上,等着他们过完瘾,扔给他满是褶皱的二手货,那时候,就更看不清照片了。
李大棚从上铺慢条斯理地踩了下来,从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火线一百天》,又回到了床上,自言自语:“庸俗!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你们全被剁得稀碎!高考还有不到130天了,你们就作吧!”
大家对他的这番腔调早已麻木,不予理会,盯着报纸两眼瞪的溜圆,两手被油墨沾的乌黑。朱大戈是这方面的先进分子,宿舍之前风行的黄色小说都是他弄来的。他腰上挂着的那件墨绿色的内裤大概穿了三年,大力高一就见过。朱大戈个子高,力气大,第一个抢到了报纸,看完后甩给其他人,说:“今天的真没啥意思,看我一手油墨,洗手去了,你们看吧。”
说完,他去了洗手间,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
“大戈,你不是说去洗手了吗?怎么这么久。”
“嘿,洗完手觉得还不过瘾,又弄了一把。”
大家哈哈大笑,睡在他上铺的李大棚捂住了耳朵,脸上满是不屑,开始专注地装逼了。
大力终于逮住了机会,嘲笑了一把朱大戈。
“大戈,你身子虚,快睡吧,补补,下午还要模拟考试呢。”
“没事,我火力旺,你看看你们,都什么时候了,还穿着秋衣秋裤,屌不闷得慌吗?”
这时,响起了午休哨,大家便不说话了,躺着笑。
宿舍管理员张望完之后,大家假睡了十分钟,都复活了。
朱大戈掏出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看了五分钟,慢慢盖上了被子。其他舍友纷纷掏出了《故事会》和MP3,王大力拿出了MP4,津津有味地看着《周总理的四个昼夜》,这可不是纯粹的消遣,起码从台词里面可以积攒不少作文素材,这样的劳逸结合堪称完美。
就在朱大戈再次开始蠕动,就在王大力感动得掉出了眼泪,张柏林突然踹门进来了。
大家还没来得及消除犯罪现场,张柏林已经炸毛了。
“都别动,都保持刚才的姿势,离高考还有不到130天了,我瞅瞅你们都在干嘛?!”
张柏林依次检查了大家手里拿的东西,并且都没收了去,依次摆在了窗台上,并逐一进行点评:“很丰富啊你们,哎呦喂,这是啥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国产的满足不了你了是不是朱大戈,你可真是这狗窝里的大哥啊,引领潮流呢?上次语文考了140就翘尾巴了?我看你是要翘辫子!”
朱大戈躺在被窝里没有动,挠了挠头,谦虚地说:“没有没有......”
“都这会儿了,还看《故事会》?就这么闲?我看你也别高考了,现在就打铺盖走人,到校门口摆个地摊卖《故事会》,看个够!”
另一个同学尴尬地直起身来,没说话。
“这MP3不便宜吧?哎呦喂,这还有MP4嘞,纽曼最新款哇,王大力,太阳城(县城CBD,集娱乐休闲一体的大型商业区)是不是你家开的哇,我看你也别高考了,赶快回家继承产业,读个屁书!”
说完,张柏林将MP3和MP4塞进了裤兜,然后进行最后一项点评:“这《火线一百天》是谁的来着?”
李大棚从上铺举起了手,一脸的兴奋,说:“班主任,这是我的。”
“啧啧,大棚,大鹏展翅,你真是一股清流哇,来,拿回去,该午休就好好睡觉。”
点评完毕,张柏林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撕成了四瓣,将《故事会》撕成了八瓣,都扔进了宿舍墙角的垃圾桶里。
这场风波是大家没有料想到的,一般班主任中午是不会查寝的。在宿舍管理员那才得知,学校刚刚有了新规定:高考临近,班主任需对班级实施全天候管理,除了拉屎撒尿管不着,其他统统在视线范围之内。
大家一下子噤若寒蝉,躺着跟尸体一样,个别人还真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李大棚蹑手蹑脚下来了,从床头拽下来几圈卫生纸,去了洗手间。
大力躺着,想着下午的模拟考试,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把各类公式和知识点过了一遍。
可能是喝了汽水的缘故,有了尿意,大力起了床。
把尿嗞了出去,可算放松了,大力提了裤子,一扭头,大棚推开大便坑的门挡走了出来。大棚看到眼前是大力,眼神飘忽,故意撇到了旁边,拎着腰带匆匆回了宿舍。
不就拉个屎嘛,见到了有啥尴尬的,以前见得多了,怎么吭都不吭一声,大力觉得奇怪,走到刚才大棚的坑位,屎已经被冲刷走了,地上摆着一份看剩下的《扬子晚报》,正是第四版。
下午的模拟考试开始之前,张柏林将中午的宿舍风波又讲评了一遍,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考试在一种不太愉快的氛围之下结束了,教室里开始上演一场激烈的“猜分你我他”活动。这种活动有点类似于名流的文化沙龙活动,只属于成绩名列前茅的同学,其他一干人等是没有兴趣的,也是没有资格的,他们大多不愿意在这种活动的同时呆在教室,错题的噩耗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承受的。
王大力憋了一肚子尿,边排尿,边对物理考试进行复盘推演。一刹那,他觉得忽然堕入万丈深渊,原先高昂着飞溅的尿线也滴淋淋地萎了下来,身子莫名一颤。他忘记了提上裤子,呆呆地站着,日他个天啊!最后一道题居然算错了!大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脑子,再一次复算了一遍,果然是真的算错了。
大力感觉没有脸回到教室了,要是厕所像城市里那样是香的不是臭的,他真想这一晚就在厕所睡了,让一夜的时间来治疗内心受到的打击和摧残,让身旁的屎和尿来作为粗心麻痹的惩罚,他仿佛看到了大棚那副装逼中带着傲娇的表情,双臂抱在胸前等待着对他的嘲笑。想到这,大力狠狠地勒上了腰带,又狠狠地按下了冲水按钮。大力一直暗示自己不要把此次的失利放在心上,但沮丧的念头就跟水缸里的气球一样,越是往下摁,越是弹起来飞高。他把这种失利联系到了中午发生的事情,想起了大棚的“色字头上一把刀啊,把你们剁得稀碎”,又想起了张柏林的话,他幻想着自己有一个月光宝盒,一打开就回到了中午下课铃响起那会儿,他绝对不会去买《扬子晚报》了,他要像李大棚那样,把作业本带回宿舍,在被子上打草稿。
这一瞬间,强烈的负罪感涌上心头,像是从心脏深处喷出滚烫的岩浆,烧得慌,又在各条血管里冷却凝固阻滞,浑身气血不通,难受得要命。
教室还是要回的,不能真在厕所过夜,少做了一夜的题目,就更要被那个装逼之王李大棚甩在后头了!大力靠着这种信念重新振作起来,试探着迈进了教室。
果然,教室里的几大精英看到大力,眼睛放着光,说:“哎呀,大力,大家还以为你掉进厕所了呢,怎么才回来,物理成绩大家都等着你主持局面哩。刚才大棚帮着我们把最后一道题分析了一遍,我们还不太确定,想等着你回来核对一下。你跟我们说说呗。”
“没什么好说的,那道题,我做错了,你们跟大棚核对就行了。”
大力说完朝大棚看了一眼,大棚嘴角露出一丝坏笑,把刚才还放在身后的双臂慢慢合抱在了胸前,大力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挑衅气味。
这群精英又开始讨论起语文来,尤其是占了60分的作文,这个大块头,每次都是拉开分数档次的关键所在,今天的作文是以“你身边女性的伟大光辉”为主题的自命题作文,大部分人都会写自己的女性亲人,比如奶奶妈妈姐姐之类的。
“朱大戈,这次你可赚到了,你中午不还看了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吗?你写了咱们班哪个情人?怎么写的?”
“那本书被张柏林撕啦!我还没看完呢,所以就没写情人啦!下次,下次再写!”
“反正你看小说看得多,每次作文都是第一名,不像我们,拼死了学,语文也考不过你。”
两天后,模拟考试成绩揭晓了,朱大戈的语文果然是第一名,大家蜂拥着去看他写的作文,原来写的是咱们的语文老师对学生的爱护,那是一个长得蛮不错的少妇。大家纷纷分析朱大戈的笔法,问他是怎么写出那些感情细腻的句子的。朱大戈说他中午看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几个片段,就把那些情感细节描写的句子移花接木一下,搬到了作文里。大家纷纷伸出了大拇指,不服不行。
物理成绩也出来了,李大棚居然比王大力少了一分。物理领域的精英们开始对比两人的卷子。原来,王大力在厕所复盘推演的时候,漏掉了题干中的一个重要条件,把答案演算错了。而李大棚反倒真算错了。
走进了物理精英的人群,大家纷纷给王大力让出了空间,李大棚正低头丧气地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大力故意站在大棚的正对面,把双臂缓缓抱在胸前,轻描淡写地嘘寒问暖:“大棚,没事,这就是个模拟考试,放轻松点。”说完,他朝着人群环视了一圈,大家投来了的眼光里闪动着倾慕和羡慕,正可谓君临天下,尽得风流,舍我其谁!
誓师大会是在倒计时第100天进行的。
大家在“苦逼楼”前列队集合完毕。从大楼的东侧和西侧纷纷滚落展开两条标语,同时响起了冲天的鞭炮声,东侧的写着“惜光阴百日犹短,看众志成城拼搏第一”,西侧的写着“细安排一刻也长,比龙争虎斗谁与争锋”。大家昂着头看得热血沸腾,有的女生忍不住抽泣了起来,王大力穿过人缝,看到了李大棚的眼神里充满了坚定,紧咬牙关,一脸肃穆。大会上,张柏林作为班主任代表进行了慷慨陈词。大力就记住了核心的一句“既然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真不知道是誓师大会的原因,还是真的时间不多了,大家仿佛变了一副模样。小侧门的老太太因为高三买报纸的人越来越少,把摊位挪到了高一高二宿舍附近的侧门那。
朱大戈终于把那条墨绿色的内裤扔了,大家问他怎么不穿了。他说:“嘿,穿了三年了,都被屌撑大了,坐在教室里总感觉裤裆里有穿堂风,没法集中精力哎!”
他的上铺仿佛少了个人似的,李大棚每次回宿舍一言不发,不洗脸也不洗脚,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另一套崭新的习题本拿到了床上,他趴在那一动不动,一只手在纸上沙沙地打着草稿。别人问他:“大棚,你咋不说话?”
“细安排一刻也长,比龙争虎斗谁与争锋。”
“哦,你好屌哎!”
跟往前不一样,这时候大家不再哄堂大笑什么的了,有的人居然默默地跟着效仿起来,回到宿舍也不说一句话,跟吃了哑巴药一样,把作业本带到床上去。
就这样,宿舍越来越安静了,大家都习惯了不说话,偶尔借用牙膏肥皂的时候说上一两句。睡在下铺的比较方便,趴着累了,就蹲在地上,把习题本放在床上。睡在上铺的趴久了就不太好换姿势了,把作业本贴在墙上也不舒服,索性跑到外面的阳台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躺着,把习题本放在手上继续作答,那就是李大棚。
生活的大海仿佛再也没有什么浪花了,张柏林每次来查寝,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他再也顺不走什么MP3和MP4了,连宿舍管理员都懒得上来查看了,对于那些半夜偷偷溜出去跑到教室继续学习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切的平静,直到5月12日被打破。
那天的下午14时28分,教室里正在进行又一次模拟考试。
王大力做到了物理的最后一道题,正咬着笔头,架着脑袋,凝视着窗户,脑袋里高速旋转着破题的思路,外面出奇的安静,远处茂密的树叶子一动不动。
他似乎想题目想到了缺氧,身子好似哆嗦了一下,窗户玻璃也抖动了一下,午后还没见削弱的太阳像是随着湖面上的涟漪,反射闪烁着一道白森森的光。
大力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些与考试无关的事情,忽然找到了解题思路,赶紧埋下头快速地演算起来。
那天晚自习前,教室里出奇的嘈杂。大力零星听到同学们在说哪哪地震了。特别是那些走读生,他们刚从家里吃完饭过来,消息更为真实灵通。在他们嘴里,核实了汶川地震的惊天消息。大家絮絮叨叨地议论着,这地震到底咋样啊?严重吗?会不会死人?有人说那就是一个小地震,死不了几个人,有的说现在已经死了好多。
四川?好远啊!大力心里想着下午考试的一幕,这隔着十万八千里呢,这边都能感到身子抖了一下,窗户玻璃分明晃动了,像是被班主任用拳头敲了一样。
第二天一早,张柏林一脸严肃地快步走上讲台,叫停了如火如荼的早读热潮,说:“大家安静一下。”
大家都停了下来,瞪着眼望着他,仿佛都在等着他揭晓四川的真实情况。
他继续说:“四川昨天发生了地震,大家就当没发生,隔着十万八千里呢,该做啥做啥,还有二十五天就高考了,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分心。听到没有!?”
大家稀稀拉拉地说“听到了”。
回到了宿舍,大家终于不像以前只说“借我牙膏一下”“借我肥皂一下”,开始尝试着议论四川地震。
朱大戈说:“大力,你去买份《扬子晚报》吧,那上面肯定有报道。”
其他同学也纷纷附和,是啊,一看报纸啥都清楚了。
王大力也被动摇了,试探性地说:“要不我去买一份?”
“快去吧!再不去买,可能又要涨价了!”朱大戈说完,扔过来两块钱硬币。
王大力边穿鞋,边扔回给朱大戈一枚硬币,说:“死人的事,涨什么价!”
正要出门,李大棚跟诈尸一样,从床上站了起来,说:“别去!张柏林早上刚说,我们就当没发生,你还要去买?”
王大力觉得他说的也对,犹豫着。
“他妈的!我忍你很久了,张柏林说你妈被他强奸了,让你就当没发生,你听吗?”朱大戈说完,往上面的床板狠狠地踹了一脚,李大棚差点摔了下来,不敢说话了。
报纸买回来了,看到那些满目疮痍的照片,大家沉默了,眼睛里憋着泪水。朱大戈低声地说:“应该听大棚的,不该买这报纸的,太难受了。”
在上面做题的李大棚忽然坐了起来,把报纸拿了过去,看了一眼,说:“咱们化悲痛为力量吧,今年高考肯定会考地震的内容,物理题肯定有,机械运动的震动和震动的传播!跑不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说了一个“嗯”字。
过了几日,语文复习课上,语文老师哭得梨花带雨,给大家打开了教室左上墙角很少打开的电视机。以往,只有在全校通报谁被处分了,或者学期初的动员会和学期末的总结会,才用得到电视机。
电视里正直播汶川地震的救援行动,人民子弟兵在钢筋混凝土的废墟间拉出满是鲜血的胳膊,遇难者的亲属们痛哭流涕,领导人在某小学的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字“多难兴邦”。
大家翘首看着,仿佛那四个字也写在了现实中的黑板上,女生们最先开始哽咽,继而发出抽鼻子的声音,男生们也忍不住了,全班就快集体哀嚎了。李大棚标志性的坚定眼神和严肃表情又出现了,大力想着他这会儿脑子里不知道又在琢磨着什么和地震有关的题型和知识点了。朱大戈坐在倒数第二排,抽得胳膊一耸一耸的,这是大力第一次见他流眼泪,想不到朱大戈这样的带头大哥也会有菩萨心肠。语文老师见大家的情绪被感染了,捂着脸呜呜起来。大力是第二次见她哭了,上一次是班级集体观看《辛德勒名单》的时候。
张柏林红着眼圈走了进来,拍了拍语文老师的肩膀,跟她耳语了几句,她便抹抹眼睛不哭了。张柏林说:“大家别哭了,让大家看这个不是让大家哭的,你们哪有时间哭。你们了解一下情况就好了,有些东西说不定高考就用上了,比如说语文作文。大家振作起来!来,我给讲讲机械运动的震动和震动的传播的重难点。”
电视机关掉了,大家朝李大棚投过去钦佩的眼神,大棚大棚,展翅飞鹏,果然飞得高看得远,被他猜到了。
最后的二十多天全是在各种考试中度过的,中间穿插着老师对重难点知识点的讲解。
考试前的最后一天,老师们轮番上台发表最终感言,说这一届其实不是他们带的最差的一届,而是最好的一届。他们的口气有点让大家接受不了,出奇的温柔和谦虚,没有一丁点大家印象中该有的威严。张柏林最后上台,他先是温柔地笑了笑,表情与他身上的那件无袖红色T恤以及腱子肉十分不符,说:“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天上课了,明天你们就要奔赴战场,一切的辛苦都要得到应有的回报。截止今天,老师们已经把肚子里能够教给你们的都给你们了,给了你们武器,给了你们盔甲,就看你们明天的战斗了!”
大家纷纷鼓掌,他继续说:“一晃一年又过去了,老师们如果有什么对你们不周到的,还请大家谅解,以前的那些批评和打骂都是闹着玩的,大家不要当真。”
讲台下的氛围活跃了起来,有些人甚至说高考后要和张柏林在操场上切磋切磋,因为他总是在强调自己全市散打冠军的身份。
“最后呢,还是提醒大家把考试的证件、文具准备好,特别是涂答案的2B铅笔别买错了,要不然就真成了2B了。以前,老师们总说别抄袭,抄袭是可耻的,但明天的考试不存在的,有本事你们就全抄了,晚上大家把脖子都抻一抻。朱大戈,你教教大家是怎么抻的,看女生和抄答案两不误哇!”
大家哄堂大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把最后的珍重留在了心里,寄托在了笑声里。
从今天开始,食堂的伙食从分餐制改为桌餐制,以前的狮子头是三分之一肉、三分之一淀粉、三分之一糯米,现在的狮子头是纯肉的,结实得跟像皮球一样,王大力一口吃了五个,肉糜顶到了嗓子眼,他十分后悔一下子吃这么多,没有给桌子上的其他美味佳肴留下位置。李大棚边细嚼慢咽,边看着巴掌大的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他精心整理的知识点。朱大戈边狼吞虎咽,边把一条腿架到了椅子上,岔开了裤裆,大家说他不讲礼貌,他不承认,说:“我这新买的内裤实在太失败了,只考虑了腰围,没考虑到屌围,勒得难受。”
王大力说:“你就吹吧,李大棚,你今天晚上可要注意啦,大戈吃了这么多好吃的,补得太猛了,小心半夜把你床板戳穿,别睡太死。”
大家朝着大棚和大戈哈哈大笑起来,大棚翻了一个白眼,说:“尽胡说,明天都高考了,大戈还能想着那事?真是畜生了!”
朱大戈抹了一把脸,笑嘻嘻地说:“大棚,你睡我上铺时间也不短了吧,整天就知道趴在我上面写作业,对我太不了解了。两件事不冲突的,不耽误的。”
晚上的宿舍恢复了100多天的热闹,或许大家都知道,经过三天后的战斗后,大家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再以后就各奔东西,很难再相见了。
大家把所有复习资料都摆在了床上,逐一翻了一遍,互相提醒着重要的知识点。临近尾声,朱大戈踢了上面一脚,说:“大棚,你是想考北大呢,还是清华呢?”
“我啊,都不想考,我就想考家里蹲大学,帮着爸妈种种地。”
“哎呦喂,快都要高考了,想不到你还装了一个大逼,我看你以后适合到充气娃娃工厂上班,你专门负责装逼那部分,装逼小能手,你说说,这一年,你装了多少逼,跟卢沟桥上的狮子一样多,数也数不清哩!”
李大棚嘿嘿笑起来,说:“装逼需趁早,装得越早,疗效越好。你呢,你说说你是想考北大还是考清华?”
“我啊,也是哪都不想考,我就等着毕业后去韩国打工,找个韩国女人当老婆,那大长腿,雪白光溜思密达!”
“我看你才是装逼先进个人,其实有个秘密我没跟你说。”
“啥秘密?说!”
“怕伤你自尊,不说了。”
朱大戈一下子被挑逗起来,朝上面狠狠踹了一脚,说:“你他妈的快说!”
“其实吧,其实我屌比你大,一直没吭声,怕伤你自尊。”
朱大戈不服气了,说:“我不信,要不咱们比比?!”
李大棚直摇头,说:“今天不和你比,我还要好好复习呢,屌大高考又不加分。”
宿舍里其他人也跟着说:“大戈,其实我们都有一个秘密,怕伤你自尊,没跟你说。”
朱大戈穿上拖鞋,边夺门而出,边说:“都他妈的别说了,复习!我去厕所缓缓。”
这时,张柏林突然推门进来了,说:“去厕所缓什么?”
大家都捧起了复习资料,说:“没什么,没什么!朱大戈说他有点紧张,要去缓缓。”
张柏林拍拍朱大戈胳膊,说:“是嘛?我看你是最不像紧张的啊,有啥心理负担?”
“老师,那都是他们胡说的啦。”
“是啊,有啥紧张的,紧张个啥?这一年来经历多少大风大浪,明天的考试就当平时的一次小测验,大家把手头的东西再查一遍,边落下什么,每年都有迟到的、丢了证件的,五花八门,太可惜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了MP3和MP4,说:“这个还给你们,可别等你们毕业了说我这班主任贪污你们财物啊。”
王大力拿到了许久不见的MP4,却一点都没有兴趣了,把它压在了褥子底下,赶忙为明天的考试做最后的冲刺准备。
到达考场,验明正身,下发卷子,拿起笔来,原来高考试卷长这样啊,王大力心想着。
曾经把高考放在了人生的最顶端,那些卷子应该是发出光芒的吧?字体字号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吧?监考老师应该是《辛德勒名单》里的那些纳粹一样的残酷吧?窗户玻璃应该是最明亮的吧?
实际上,这一切都像纸老虎一样挺立在脑子里,一泼水下来,全倒下了。卷子无非就是几张纸,身边的考生也大多是以前有过几面之缘的,监考老师自己也紧张得不行,拆卷子的时候哆哆嗦嗦的,窗户的玻璃也没有什么不同。
恍惚间,今天还没有高考,这就是一次小小的测验,或者是模拟考试,考完后,大家还要在宿舍继续整理复习资料,李大棚还是要趴在上铺一动不动。
就这样,这三天应该是高歌猛进般的荣耀之旅,实际上却是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什么?考完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考完了最后一门化学,大家的发条好像还没懂得如何松懈下来。走出考场,外面的确又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氛围,大家走在路上的时候,像大人了。有人讨论着去哪一家网吧包夜和包几天的问题,有的考虑到远方旅行,有的考虑和那些扑朔迷离的女朋友戳破窗户纸大白于天下。
回到了宿舍,大家还是安静的,每个人都回到了床上,也不说话,互相瞅了瞅,还是没开口。
朱大戈是最后回到宿舍的,他没有推门进来,一脚把门踹开,说:“都他妈考傻逼了?考完了!要我跟你们通知吗?高考,高考结束啦!”
大家互相看了看,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原来真的考完了。
“噗通”一声,从李大棚的床铺掉下来一摞复习资料。
一向沉默寡言的李大棚,突然换了一副模样,说:“大鸡巴的!全他妈扔了!”
朱大戈像是足球运动员一样,飞起一脚,复习资料飞到了阳台。李大棚下了床,站在阳台撕了起来,边撕边对着空气骂着:“都是些害人精,留着传宗接代呐?”
大家跑到阳台上,往上看,往下看,白花花一片,像是下着大雪,这些曾经视若珍宝的纸片,此时比屎都廉价,飘飘转转往下落。
大家欢呼着,将床上码的整整齐齐的资料都摔在了地上,先踩上几脚过过瘾,然后撕成了好几瓣,像狗刨一样往阳台外面扔着。
扔完了复习资料,大家开始收拾铺盖卷,准备各回各家了。
今天学校门口出奇的堵车,联系了家里,说还要一个小时才能进的来学校。王大力像很多天前,习惯性地将MP4打开,他准备找到《周恩来的四个昼夜》,把一点末尾看完,却没找到,只有一个标题全是英文的视频。他好奇地点开,里面的战斗很激烈,欧美的,哼了哈的。
朱大戈第一个冲了上来,说:“我操!张柏林果然不看国产的!”
大家都围了上来。想不到,高三的最后一天,是以这样集体观看动作片的形式结束的。
填报完志愿后,班级里组织了一次聚会。
张柏林也参加了,饭桌上和大家讨论着各自的去向。
张柏林叹了一口气,说:“唉,还是你们这一届好啊,现在带的这一届是我带的最差的一届,跟你们没法比,压力很大。”
对于这种言论,大家作为过来人,已经不再相信。
朱大戈报考了南京大学,李大棚报考了政法大学,王大力报考了人民大学。为何呢?朱大戈说他想离家近一点,爸妈说他性格太飘,整天把生殖器那么几个字放在嘴上,怕到外地学了坏,高考就白费了。李大棚说他一心梦想在体制内闯出一片天地来,大家表示认可,说他选对了地方,以后可以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装逼了。谈到王大力,他说:“体制内,吃喝不愁,工作不愁,以后组织上说不定还能分配个老婆。”大家竖起了大拇指,朱大戈说:“能给分配韩国女人不?恐怕不行!”
王大力说:“庸俗,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你留在江苏是对的,不然会被剁得稀碎。”
李大棚突然抽出一支烟,叼了起来,微微点头,说:“王大力的说法,我表示同意,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
再后来,大家就真的没再见过面了,只通过零星的消息,知道大家十年来都先后找到了人生的坐标,结了婚生了孩子,关于高考的那些事,仿佛连屁都不是,一笑了之,偶尔听说第二天又要高考了,怅然若失,嘴里秃噜出三个字“真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