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之二)

越读下去,白居易就越有味道。这个“白”真的不是一碗白水,而是值得“大杯浮白客舞剑”的佳酿。

作为一位中唐诗人,他一定是读着杜甫长大的,他一定不缺乏“炼字”的本事。

所以,白居易在细微之处,也是禁得起玩味。

比如,《琵琶行》里的“别有幽愁暗恨生”,这个“幽”字,对应着后面那个“暗”字,多少不能言说,无从说起的人生感慨与心事在里面啊。这个字如果写成“忧”,就俗了,浅了,寡淡了。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这里面最有趣的是这个“前月”,商人把自己如此才貌双全的妻子丢在江口守着空船,居然已经有一个月了,这是怎样的“重利轻别离”啊,教读者从侧面看出琵琶女现在的生活其实是多么的不如意。

又比如《长恨歌》中的名句“回眸一笑百媚生”。这里面的“回眸一笑”,真是绝了:一个初长成的年轻女子,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她的率真,她的自信,她的生机勃勃,在“御宇多年”的李隆基看来,青春的气息、不拒礼法的鲜活,怎不惊艳?

还有那“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那一个“动地”,呼应着前面“骊宫高处入青云”,让人从曼妙的云端重重坠地;那一个“破”,更是充满动感,将所有的美丽、繁华、梦幻撕得支离破碎。

我最喜欢这首诗的“落叶满阶红不扫”中间的那个“红”字。其实“西宫南内多秋草”是一副衰败的景象,也是寂寞少人问候、相思无心打理的景象,整幅画面是暗淡色调的,但是这个“红”字,却十分夺人。在中国古代诗词中这“红”通常是代指花朵的,“红不扫”,如同说凋谢的花朵,正暗喻着杨玉环的红颜薄命。

不仅如此,“红”还教人想到马嵬兵变之时,“回看血泪相和流”的“血”,满庭院啊,满台阶啊,触目惊心,看在李隆基的眼底心中,是怎样一番滋味?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这句看似没有什么,但是仔细读来,却被“日月长”这三个字吓得不轻:人家的皇家宫殿里那个相思的人,他还有生命的终点可做相思的解脱,而蓬莱仙山上那个女子,她的相思与寂寞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休止呢?这样的日月,漫长岂非心灵的酷刑?

如果说李白最绝在奔放的想象,杜甫最绝在沉郁的家国情怀,那么白居易最擅长的是什么呢?

我以为,他最绝在平淡地抒写沧桑感怀,于无声处听惊雷。

《琵琶行》中“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好一个“复”,多么无所谓;好一个“等闲度”,多么轻描淡写。每次读到这句,总能勾起我许多关于大学时代的回忆。少年不识愁滋味啊,每个二十岁的人都不会想到自己姣好的容颜也会老去,自己矫健的身手也会蹒跚,自己敏捷的思维也会迟钝,自己清澈的眼神也会暗淡。然后岁月的流转,竟然悄然已经换了人间。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生离与死别,只在七个字里交代,中间多少令人夜半梦醒,泪湿枕畔的情节,却故作此轻描淡写。“暮去朝来”,写青春老去,时光逝去,丝毫不逊色于“朝如青丝暮成雪”,却又平淡到了每日三餐一宿的地步,越是平淡,越是令人唏嘘扼腕。

《长恨歌》因为夹杂着家国的变迁,这种况味处理得更加出色。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太好,太好,太好!每次读到这个句子,总觉得如同听见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开头。命运的鼓点敲击着浑然不觉的轻歌曼舞和恩爱沉迷,人物的荣辱就此改变,人物的生死就此改变,而大唐王朝的兴盛从此一去不复返。大唐盛世啊——我们中国人唯一值得自豪的盛世啊,就在这一连串的鼓点里,从此成为历史烟尘!

回顾历史,每一念此,不忍卒读!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这一句总叫我想起洪升《长生殿》里的雷海清和李龟年。虽然,白居易未必要写的是这两个人。

梨园,曾经吟唱“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梨园,曾经留下李杨二人多少亲密身影的梨园,其弟子已生白发。其实只是屈指一年而已,“白发新”,这新添的白发,为了什么?为了太多战乱里的生离死别吧。

“椒房”曾是李隆基为了心爱的女子专门修葺的宫殿吧?那些太监和宫女仅仅一年就老去了么?当然不会,只是经历了战乱和离别,脸上都满是憔悴的样子吧。

世事动荡,国家战乱,即便是贵为九五,也一样国破家亡,生离死别!

纵然是不起眼的伶人与宫监,一样在社会的巨变中为丧失的安静平和朱颜改。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这一句最棒的是后半句。前半句平淡,而后半句就犹如平地惊雷了。一年有多少夜晚啊,每个夜晚勉强在寒冷的翡翠衾中睡去,却又在叹息和失望中醒来:她的魂魄又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白天的相思,难道都不能转化成一次安慰的托梦吗?这种计较简直到了疯魔的程度,平淡中相思刻骨。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这一句是从杨玉环的角度写的。寂寞相思的杨玉环,向同样想念自己的李隆基处看去,但是,只有浓雾愁云相隔,并不能看见那个憔悴孤独的身影,这样浅白的描写,没有一个字抒情,却令人怅然肠断。

无与伦比的“白”,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此时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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