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妈一辈子节俭。
买了葡萄,舍不得吃。那时没有冰箱,好好的葡萄放上一天半载,就烂了。先是一颗,她舍不得丢,洗了,吃了。然后又烂了一颗,她洗了,挖去烂的地方,又吃了。买回来的一串好好的葡萄,她连一个好葡萄都没吃到。我们笑话她:“干嘛不先吃好的?先吃好的葡萄,就永远吃的是好葡萄了。”她知道是这个道理,却嘴倔:“我不吃坏的,你们能吃上好的?”的确,好的葡萄,都被我们吃了。
她会织棉布,自己种的棉花,纺成线,织成布,染色,印花,起早贪黑。织成了几丈的好布,她舍不得垫在床上自己用,却说:“等你们结婚了,这些布就可以做成床单、被套!好看,喜庆着呢!”我们也笑话她:“谁知道呢!等到我们结婚了,你这些好东西,都埋汰了!”这些东西,我们兄弟姐妹到底都没用得上。结婚时,棉布早就不时兴了。而她,看着压箱底的棉布,直叹气。
她一辈子都在期盼日子过好一些,一辈子都在等待好的。等到日子好了,她却依旧舍不得。我们给她买衣服,舍不得穿,时兴的衣服成了旧款;我们让剩菜剩饭不要吃,她不听,偏要第二天热了,当作早餐;我们给她买养生茶,调理身体,她放着,结果茶发霉了……结果,她一辈子都在期盼中,用最差的、吃最差的。
长大了,我常常想起这些。
我觉得心酸。妈妈小时候,穷怕了。跟着外公到湖区里捞浮莲,喂猪,坐在木划船里,捞着捞着,就累得不行,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不得不硬撑着。回到家里,饿得两眼发黑,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吃。她有八兄妹,嗷嗷地等着饭吃,她是老大,要让着,吃饭,要吃半饱。其实,很多时候,没有饭吃,稀粥,玉米糊糊。让着让着,就成了习惯——好的,永远留着,坏的,先吃,先用。
想着想着,我就有些明白了。明白了妈妈的倔,明白了她的舍不得。当贫穷在一个人的脑海中印上了烙印,让人恐惧的时候,这些“倔”和“舍不得”,就会变得“理所当然”,情有可原。这人世间的道理,看着、听着都通用,但具体到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上,就未必能行得通。就像妈妈,我们跟她讲道理:人就这一辈子,莫要自己为难自己,在能吃的时候,能用的时候,要吃、要用,人,没有下辈子。道理讲过千百次,她都懂,但对她,却丝毫没用。
说多了,她会说:“我就巴望着,你们这一辈子,安安生生的。我么!就等到下一辈子享清福了!”
(2)
她对孩子们,却拿出最好的。
铆足了劲,在老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拼命地干,种棉花,种水稻,种红薯……啥能变钱多,就种啥。可是种地是靠天吃饭的,地里刨食,能吃饱穿暖,上天就没有薄待你。她想办法,在村子后面河渠里捞虾;外公的几亩水稻地,不种了,她要过来,自己种;她和父亲养黄鳝、打豆腐、做手套、走村串巷卖万能胶、收鸡蛋,什么活路能将日子过好,就折腾什么。
我们刚上小学,就为我们的未来操心。书是一定要念的,如果不念,她准备我们兄弟俩建房子,预备着结婚、抱孙子。她一直念叨:在农村,没有一套房子,娶媳妇都难。她甚至买了建房子的红砖、钢筋、水泥,连地基都打好了。没料到,我们却飞走了,读书,工作,远离了故土。垒在老屋前的红砖,成了野草、野树的栖息地,风化了。毕竟,几十个年头过去了。
我们落脚在城里,她更操心。城里的房子金贵,听说一平方米就要上万,她急——买不到房子,娶不上媳妇,这可不得了!她和父亲商量,到城里去打工,纸筒厂里的纸张打交道,手经常被锋利的纸张割得鲜血直流。后来,这活干不下去,又到表叔的工地里帮衬做饭。五十好几岁的人,做了足足五六年,真金白银地拿出钱,帮衬我买下了第一套房子。
孙子出生,她也操心。幼时,操心吃喝拉撒,长大一点,上学了,操心孙子的学习。实际上,她也不懂太多教育的道理,只是觉得我们这一辈,都是读书找到了活路,她期望孙子辈也一样,能长大了有一些出息。她多唠叨:“你看看,快去写作业了!……电视怎么能老看,眼睛近视了怎么办?……写字就写工整一些,像鸡抓了似的怎么能行?……”她不知道今天的孩儿和昨日的孩儿已经大不一样,所处的环境大相径庭,但是她一厢情愿地拿出自己的真心,即使孙儿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心甘情愿。
她的这一生,都活在操心与操劳里。我们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似乎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嘴巴上应承,行动上却永远与嘴巴唱着反调。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四十得子,经济压力一下子大了许多。她偷偷地去捡废品——弟弟的家在步行街附近,垃圾桶里的塑料瓶、纸皮多,她觉得是一门好营生,每天,像做小偷一样,出门,捡纸皮,捡塑料瓶。然后,背着这些废品,卖给废品收购站。她很高兴,但是担心,她知道我们不会让她做这些,只是她想这样做——她羡慕别人有退休金,而她没有,即使老了,她愿意自己通过双手,赚一点钱,自己养活自己,不增加孩子的负担。
我也常常想起这一切。
我也常常思量,人的一辈子活成这样,难道不累么?人活在世上,只有一遭,为自己活,才有精彩,才不负此生。放眼望去,这周边的新女性,周边的新新人类,哪一个不是为自己活着——吃的、用的、穿的,赶好的挑,生怕亏待了自己。钱不够,没事,银行去借贷去。包括我们这一群已经过了不惑年纪的人,虽然有些保守,但是又何尝亏欠过自己?是的,我们比她想得通透和洒脱,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问题,会有担当和责任感,但是,能做到她这样,的确不行——完全不为自己活,我们觉着亏待了自己来世间走一遭。
当我有了子女,我又有一些朦朦胧胧地想得通:除了性格的使然,她还是一位母亲,成为了一位母亲,所以她倔强、坚强、伟大,她活着,有些时候,并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一个家庭而活,为孩子而活。生在新旧交替时代的女性,身上,总有一些共性:具有旧时代中国传统女性的特征,良善、隐忍,有些倔强,无比坚强,节俭而朴素,平凡而伟大。她们想接受新鲜的事物,但小心翼翼,他们瞥见了这个时代的飞速发展,想跨进这个时代的大门,却弄丢了大门的钥匙,迷惘而困顿,她们披着新时代的外衣,却用旧式的思想武装自己的灵魂。桎梏自己,困囿自己。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位女性,新旧时代交替千万普通女性中的一员。
(3)
我们在城市里定居,扎了根,日子好了许多。
没有大富大贵,小日子还是能过下去。不用操心柴米油盐的事情,平素,还能出去餐馆里吃上两顿。一年,也能出外旅游一两次。日子过好了,她却老了,整日的咳嗽。做过了两次大手术,毕竟老了,身体的器官运转不灵,胳膊和腿,总是疼,半夜的时候,我们总能听到她哼哼唧唧的声音。我们怕她活不久。怕有一天,我们一醒来的时候,她再也醒不来。我们亏欠她,她是我们的妈妈,劳碌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却没享过什么福。日子好了,作为儿女,我们有能力去让她享一些福的时候,我们应该去报偿她。
我们想带她出去走一走。看到电视上的旅游宣传广告,她都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是知道的,她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名山大川、古城名刹。她一辈子,围绕着方圆的几十公里的小城打转转,围绕着自己的孩子旋转。老了,围绕着孙辈旋转。她没出过远门,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她是想出去走一走的。原想,她会痛快地同意,我们跟她说了计划,她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一万个不愿意。
其实,我们知道她是愿意出去走一走的,只是,她怕花钱。做了多次的工作,她的第一次出远门终于成行了,和我们一起去桂林。真的走了出去,她还是很开心。她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曾经到省城,不是旅游,而是打工,到广州来,也不是旅游,而是照顾我们,照顾孙子,为我们分担。站在漓江的游轮上,她拿着自己的手机,拍照,恨不得将所有的山水都装入自己的手机里。回到家中,一有空,就翻看手机里的相片儿,指点、憨笑,就像翻看她时光里的记忆一般,如天真的孩童一般。
今年弟弟带她去旅游,自驾去云南。苍山洱海,丽江大理。她没想到她有机会走一趟云南,去电视里才能看到的风景。连夜开车十几个小时,她要窝缩在车里十几个小时,累,她也开心。这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那也是她从电视里看到的画片儿。回到家,因为高原反应,她的嘴皲裂得起了泡,还是高兴,她说起住的酒店,旁边就是洱海,她说:洱海真蓝,比大海都要蓝,像蓝宝石一般。
她愿意去,只是,每一次旅游完了,就像犯了错似的。老在我们耳边絮叨:“你看看,花了这么多钱,真不值得!”我们会对她讲:“值得呢!您还能活多少年,多看看,多走走,才不负此生!”她还是会讲:“我宁愿下辈子享清福呢!”其实,她不信下一辈子。她知道没有下辈子,两眼一闭,眼前抹黑,一个人就变为了一抔黄土,蹲在故乡的山坡上。那是和祖先的大聚会,但是也是孤独的大聚会。一座孤坟,在离南方几千里的地方,儿孙也在几千里的地方,祭奠也变得屈手可数。
此生是什么?对于一位母亲来说,至少对于我的母亲来说,应该是锅台,是忙不完的家务,是农田里干不完的活路,是操不完的心。城市里,有许多如此的母亲,她们少年时代,被贫穷围绕,中年,为生活无奈地漂泊,晚年,则成了一只候鸟,一群群地被迫都随着儿孙迁徙,成了远离故土的银发族,叶落归根成为了一种奢望。在广袤的乡村里,有很多这样的母亲,吃着这一辈的苦,想着下辈子的福,明知道没有下辈子,但是会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图景,蛊惑自己,麻醉自己。对于她们来说,此生写满了困惑和艰辛,也写满沉重和担当,她们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年少时,为娘家;中年,为自己的家;年老了,为儿孙的家。下辈子是什么,是她们的期待,也是她的向往,是一个农村出来的老太的没有期约的未来。
此生是什么?对于一位孩子来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是子欲孝而亲不待”。此生有限,当你有一点能力去尽一份孝道的时候,别吝啬自己的言语和时间,别吝啬自己的关爱和行动。人这一辈子很长,长到看不到未来;人一辈子也很短,短到遗憾会成为永久的遗憾。父母活着,生活自有一份颜色,多大,你会感觉自己是有父母的孩子,这多好。
当听到一位母亲说:“还是等到下一生”时。我们莫要让她等到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