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雷】梅莺

        夜色来临,皇宫笼罩上黑暗的阴影。庞大的宫殿镶金嵌玉、富丽堂皇,此刻洒上沉重的暗影,宫人衣衫如云、静立不动,沉湎在看不见的梦乡中。

        皇子披着华贵的衣袍,苍白的面容与深色的发丝都隐匿在黑暗中,与宫殿一样沉默无言。仆从迈着小心而轻柔的脚步走进这皇宫中最深最华丽的房间,诚惶诚恐地为皇子捧上了献礼。还未拉上窗帘的水晶窗外大雪纷飞,泄露进一点冰棱的反光,皇子身前的一小片大理石地板刹那间被照亮了。年轻的仆从在惊惶中抬头,那由他小心翼翼捧上,却被随意放置在地上的珍宝,他从未胆敢窥视一眼,现在居然有一刻变得清晰可见,他睁大双眼,不知因为恐惧还是惊诧。

        ——那是一只银光闪闪的鸟笼。

        他们在雷狮的宫殿中不分昼夜地欢好,外界始终大雪纷飞,仅从狭小的窗户外照进来微弱的光,分不清白天与夜晚。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冻,宫殿内却温暖如春,他们在柔软的床上做爱,纱幔垂下来,里面便不可见了,平日衣着繁复高不可攀的皇子,褪去外袍后居然也与普通的青年无异。

      雷狮的宫殿冰冷而乏味,除却一只雕花精美的纯银鸟笼摆设外便什么也没有,那里面是皇子最心爱的鸟儿。

      浅绿羽毛的莺啾啾地鸣叫起来,雷狮便起身拨开沉重的纱幔,微弱的光一下子涌进来,这里面的荒诞淫乱就都暴露在了天日下。他赤裸着身躯直起身来,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四肢还绵软无力,他走下去,纱幔很快合拢了,那些层层叠叠的帷幕不安地摇晃,在几秒钟之后又重归平静了。安迷修望着他消失在帷幕后一丝不着的背部,上面又布满他留下的痕迹,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隐约泛出可怖的深红色,但他没有担心,因为它们很快就会痊愈,然后就像从未出现过那样消失。雷狮的身体上,是从来也不留下任何痕迹的,凡世的人们谁也不曾有资格在他洁白无瑕的皮肤上刻画,过去没有谁拥有这样的资质,愿意舍生忘死地试图在他身上留下惊天的一笔,而现在也没有谁,胆敢来挑衅一位永古绝今拥有强大与美丽的皇子。

        他看见伤痕累累的雷狮捧起了鸟笼,这整个国度中最高明的工匠用尽毕生心血打造出的鸟笼,被骄奢的皇子拿去作自己爱宠的巢穴,羽毛鲜亮的莺在昂贵到不能以金钱定论的笼里扑腾着翅膀,却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奄奄一息。

       

        “啊......”他也赤身裸体地走下床来,走近空空的、除了关押着一只鸟儿外什么也没有的鸟笼,“你要......给它一些吃的吗?”

      雷狮便在昏暗的偌大宫殿中寻找起来,借着从水晶窗外透进来的光,摸索到一只细长的花瓶,他的手攀着瓷瓶光滑的外壁摸到圆润的开口,然后从花瓶中捡出一支被修剪得优美的枝条,枝条的末端被细心的宫人们削得平整锋利,露出内在坚硬而空洞的组织。

      于是雷狮没有犹豫,将木枝对准自己的手掌划下去,苍白的手心瞬间裂开一道深口,鲜红的血液就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雷狮捧着那些源源不断的鲜血,虔诚地像捧着绝世珍宝、神灵恩赐,小心翼翼地将这琼浆玉液喂给啼鸣不断的莺。

       

        他从背后环住雷狮的腰,将头埋在他的颈间。

        “那是,什么花啊?”

        雷狮就盯着大雪纷纷的窗外,一个冰天雪地、仿佛什么都不能存活的死寂的世界,缓缓说道:“不知道......没有谁,会知道自己房间角落里放着的,究竟是什么花。”

        于是他就自顾自地猜想道:“如果是在冬天,那就一定是梅花吧......如果是真的,原本生长在外面的话。”他又很快抱紧了雷狮,喃喃道,“不过是什么,那都无所谓了……”

      然后他托起雷狮的手,让自己恰好能看清那留下了伤疤的手掌,似乎是很怜惜的样子,他在雷狮的耳边轻轻地试图蛊惑他:“以后,就让我来吧。如果留下了什么伤疤,我也会觉得很痛啊。”

      雷狮转过身来,用一双不属于人间的眼睛注视他,抛却了自己过往的被赠予了的外衣,安静而仔细地审视自己的爱人情人与死敌,然而开口说道:“不行,唯独这一点不会答应你。”

      他也就抛下了这个问题,将精力交付给日复一日的欢爱,他亲吻雷狮的面庞、纤长的脖颈,用他那握过剑、杀过人的双手去侵犯皇子洁净无瑕的身躯。他们没有在床上做,没有了那层厚重的纱幔作为这不可告人关系的遮羞布,但是谁也不曾在意这一点,那些这个国家荒诞可耻的法规,那些世人侧目羞于谈起的视线,这些早都被他们抛之脑后了。雷狮仰卧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白的几乎耀眼的皮肤泛着被唤醒的潮红色,他呼吸急促,喘息也不加掩饰,除掉这些自然到早已习惯的反应,他双眼蒙上水汽,但他谁也没有看,他将头偏过去,好像过去无数次做的一样,从不曾主动表露过什么——安迷修也一定,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他亲吻着雷狮的躯体,感受到这位恋人迎合、享受着的态度,安迷修也重复着那些早已熟透了、却不会厌烦的动作,他凝视着雷狮那双充满泪水、却没有看向他的眼睛。

        啊……这个人是永远,也不会主动来向我示弱的,他没有在挽留我……明明是我一直,固执地不肯放他走的。于是他顺着雷狮目光的朝向,好像看见隐匿在昏暗中的大门轮廓,一扇金光闪闪、却通向一个容不下他们世界的大门。

        雷狮的目光就停留在那里,好像有哪一刻,这扇始终紧闭的大门会忽然开启,那个时候,他也要像现在这样赤裸着身躯,对那个光鲜明亮的世界大声宣告吗?

        看啊,这里面有一对不被世情容许的恋人在苟合啊,看啊,这里面残暴骄奢的皇子在逼迫忠诚和骑士啊,看啊,这里善恶不分、正义正在被一位恶人摧毁掉了啊。

        啊,我想,他的确是会的。

        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雷狮想要在一无遮掩的窗边,他毫无犹豫地对外面的世界袒露自己赤裸的身躯,即使那是一片什么也没有的冰天雪地。安迷修自己什么也看不清,所以雷狮也必然什么都不清,他只有坦坦荡荡地面对着一个可能存在的窗外世界,将脊背留给安迷修,那个时候的他,是不是就在宣告着这一切呢?

        他就想,这个人啊,真是坏到骨子里去了,他要我在这世界所有视线的注视中与他做爱,就要大大方方地承认这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关系了,如果憎恨着我们、为我们感到可耻的人第一个要怪罪谁……那么这个自愿承担一切侮辱与骂名的他,难道也会高兴地笑出声吗?

      因为是我,抓住了他不肯放的,安迷修想,他掐着雷狮发软的腰,强迫他面对窗外跪下来、低下高傲的头颅,发力逼他紧紧贴着冰冷的水晶床,将那淫靡的、深陷情潮的样子,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他亲吻着、抚慰着雷狮颤抖的身躯,却愈发凶狠地在他体内冲撞,他满怀内疚、又天真固执地想道,是我,就算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也要将他留在这里。

       

        他这样想象着,好像真的看见一个雷狮在对世界呼喊着,他痴迷地注视着幻想中雷狮闪着光的紫眼睛,又注视着自己压在身下那个雷狮流着泪的紫眼睛,他们都是一模一样的啊……与当年那个,操控着雷电的胆大包天的海盗的紫眼睛,其实什么分别也没有。

      拥有这双眼睛的雷狮,他要让他做什么,他都绝无办法反抗。

      从那天开始,雷狮便乐衷于划破自己的身体,一根或许是梅花的枝条染上了旧旧新新的血迹,那些皇族世代相传的高贵血液被拿去喂给一只并不昂贵并不珍奇的莺,而伤口却没有留下,它们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消失了,也许愈合了,也许只是表面上隐藏了起来。那些伤口带来的疼痛,甚至渺小到雷狮从未提起,他与以往一样精力旺盛,日日沉湎于疯狂的性爱。

        安迷修与他整日整日忘记时间地荒唐着,触摸到他裸露的皮肤,就想象那上面伤痕密布的狰狞模样,用手抚摸过去,依然是光洁无暇的一片,可是伤疤长在血肉里,长在肉眼无法注视的地方,没有谁提起它的痛苦,雷狮就像遗忘了一般从未留意,因此安迷修也就遗忘了,他想,即使这些伤疤真的并未消失,那么它们也还是长在我的身体上,如果雷狮真的从未觉得疼痛,那就一定是我,在替他承担着痛苦吧。

       

      有一天,这根枝条终于被交付到了安迷修手里,他听到雷狮“在我身上划出伤口”的请求——也许根本算不上请求,他是在要求、或者是命令他。

        他想说,不行啊,太痛了,就算你并未说过痛,可是我却早就痛的受不了了啊。

      可是他又怎么能在这一点上反抗雷狮?

      他就开口说道:“血流得太多了。”

      “没关系。”雷狮用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抗的力道,指挥他的手向自己的身体上挥砍去,雷狮裸露在外的小臂上被撕开一道血口,他仿佛是很满意的样子,放开了对安迷修的钳制。

        “没关系,一直流到流不出来的那一天。”他笑容满面地说道。

 

        安迷修就眼睁睁地看着莺一日比一日鸣叫得悦耳动听,而雷狮一日比一日苍白下去,他在床上索取的、消耗掉的精力一如从前,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想出新的游戏,他的身体干净得没有丝毫伤疤的痕迹,可是那些流出去的血却无法作假,如果血不是真实地流了出去,那么莺为什么又会如此生龙活虎地存在着呢?

      他一日又一日地袖手旁观着,这里有一个他战胜不了的雷狮,有一只他伤害不了的鸟儿,而他只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旁观者、一个手持刑具的共犯。

        他用以施刑的梅花枝落在雷狮身体上,那些鸟儿赖以生存的血液便涌出来,雷狮要用它们去养活自己深爱的唯一的莺。这残忍的、雷狮却甘之如饴的行刑,痛的也不过只有我而已——安迷修想道,雷狮从不觉得痛,为了那只鸟儿流血,雷狮是从来也不会说什么的,这行刑,被划破皮肤割开血肉痛不欲生的,其实都只是我而已。

      他便握紧那梅花枝,好像过去曾经握着剑那样,在雷狮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伤口,他没有战胜敌人的快意——雷狮始终,也没有作出什么反抗。他任凭昔日死敌的剑落在自己毫无防备的身躯上,不惜将最弱小的那一面展示出来给别人看,但是其实,安迷修对曾经那些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日子,都已经快要遗忘了。他握着似乎能主宰雷狮性命的锐利枝条,对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割下去,武器却因为颤抖而脱了手,他恍惚着想到,这样对死敌也无法干脆动手的自己,过去我也应该是一直又自责又庆幸的吧。

      雷狮凑上来吻他,对他说,剑也会脱手,难道你是不忍心了吗?

      他就浑身颤抖,弯下腰去找梅花枝,要去继续履行这对雷狮也是对他自己的酷刑了,可是他的手被拦住,雷狮率先抚上他纹理分明的肌肉,然后他们就如同失去理智一般互相咬舐。这房间暗无天日,雷狮却睁大了一双发亮的眼睛,他的眼神因为快感而略微涣散,但他说出的话却清清楚楚、不容作假。

      他说,安迷修,对我发誓吧。

      像过去做一个骑士那样发誓,那个时候说的话,现在都对我说。

      “啊……”安迷修也瞪大了眼睛,那些似是而非、虚幻得好像梦境的过往,他早已不再记得,曾经做一个天真而愚蠢、一意孤行又固执不移的骑士,那些曾经一心要追寻的、为此不惜献上生命的东西,现在竟然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张开口发出一个音节,过去在梦里都倒背如流的誓言,如今却连一个词语都无法说出。

   

        雷狮就得意地笑了,他说,那就发誓永远不会离开我吧。

        安迷修听到了,他忍不住发抖,又忍不住流泪,他想,果然他还是看出来了,他从不向我示弱,就连让我说出这样的誓言,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他果然,还是怜悯着我啊,我自私自利,非要留下他不可,于是他就替我决意,让我把心愿宣之于口,他如此不在意地与我欢好、满足我阴私的欲望,也不过割肉喂鹰、舍身饲虎。

        于是他就流着泪,颤抖着对他发誓道,是,我永远不离开你。

        雷狮笑了,他说道,我才不信。

        有一天,他们从与往日并无差别的昏睡中醒来,掀开沉重而华丽的纱幔,从窗外透露进来的光依然微弱而细小。

        雷狮直起赤裸的身躯,动作缓慢地走下去,纱幔在他背后合拢,将他的身影完全遮盖。

        他赤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走到了鸟笼前。

        安迷修也从沉沉的梦境中回过神,他轻缓地走到雷狮背后,问——

        “没有了。”雷狮说道。

        他转过身来,似忧似喜地凝视自己的手臂,他的皮肤光洁无瑕,仿佛什么痕迹也不曾有过。

        可是那些鲜血,还是确确实实地流出来了,从他皮肤掩盖下的身体里,从梅花枝捅破的人偶外衣下,那些拥有生命力的液体,还是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失走了。

       

        羽毛鲜亮的莺啾啾地啼鸣着,声音清亮悦耳,它的身体里流淌着一个将死之人的鲜血,可它无法察觉人类世界的一切,也无从知晓它的主人为了它究竟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价。

        “我的血,已经流光了,所以要放它自由了。”雷狮说道,他将手扣在鸟笼的机关上,稍微一动就打开笼门,莺在里面徘徊两圈,很快就要跃出笼门,向着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飞去了。

        安迷修捉住那只将要远走高飞的莺,他急切地说道,如果你也喝它的血,是不是也能……

        雷狮用一种他无法反抗的力道缓缓掰开了他的手指,他沉默不语,只有动作果决而不可抵抗。

        安迷修紧紧抓住鸟儿的手无力地放开,他无法反抗雷狮,又无法杀死鸟儿,他只在莺逃脱他掌控的那一瞬间失态发声了,他喊道:

 

        “不!”

        可是那一切都为时已晚,重获自由的鸟儿像迅猛的风,像极速的闪电,它俯冲的姿态犹如狩猎的猛禽,安迷修徒劳地伸出手去挽救,可是那都没有用了。

      它的胸膛穿入了尖锐染血的梅花枝。

      ……

       

        安迷修从昏暗剧痛的梦中醒来,他茫然四顾,灰色的夹杂草叶的风席卷天地,被茫茫沙土隐去轮廓的万物都消失在模糊的视线中,只有仿佛天地震怒般的奔雷走电,闪着炫目紫色的光,照亮着模糊不清的世界。

        霹雳声在他耳边炸开,温热的液体从不知何处流下来,将世界渲染得深红一片。

        他缓缓转头,看见一对相似面庞上恐惧万分的神色,又低下头,看见了手里裂痕满布的双剑。

        他紧紧握住自己的剑跪下来,像曾经紧紧握住一根梅花枝那样,天摇地动、飞沙走石,这些都刹那消失,天地间除了寂静,只有暴烈游走的紫色雷电。

        他抱住头缓缓跪在地上,那把利剑已经碎裂,再也伤害不了任何人,但是那根梅花枝却在他身上留下了伤痕。他睁大眼睛,恍惚间又看见雷狮赤裸着伤痕密布的脊背,全身都涌出血来,他虔诚地捧着自己的鲜血,去喂养一只莺。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鲜血被那只鸟儿吞入奄奄一息的腹中了,它啾啾地鸣叫起来,张开翅膀一头撞死在梅花树枝上。那只鸟儿碧绿色的眼睛,与他自己,何尝又不是一模一样的?

      他低下头,终于无可忍耐地嘶吼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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