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我的小舅舅也死了

今天值班。早上特意早起去南海子牡丹园看牡丹,进去才知道盛花期已过,我来迟了。用眼睛数数四周像我一样早起慕名而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比开放的牡丹花还要多。周末加五一小长假,反正家里都有汽车,闲着不用,加油站多悲伤,所以必须得出门干点什么,看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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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败的牡丹花儿让我几乎不忍卒视,犹如我从来不敢正眼直视半老徐娘的妆色。围着花圃转来转去,还真有少许花期晚的肯等待我姗姗来迟,那如少女般对我娇滴滴展妍的花儿啊——我为自己没有完全辜负今春牡丹的所有盛情而沾沾自喜。

牡丹园里,不光是牡丹,无数株芍药也种在一起。我冒充行家,告诉先生哪是牡丹,哪是芍药。芍药都还打着骨朵儿呢,它们挺着小脑袋又告诉我,说我来早了。

不论早晚吧,哪怕是一朵初开的花儿被我遇见了,我也开心,何况也遇见了十几朵呢(我是这样揣测花儿的心理的,只要有人来看,花儿也是开心的)!于是晒照片,赢点赞,嘚瑟,一早上好心情。

但是后来,直至下班回家了,我的心情都不美丽了。

快中午的时候,我抽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履行我每周末给她打电话的诺言,想跟她说五一我们不回去了,端午再回。但是她叫了我的名字就对我说,你小舅儿去世了,昨天一早五点多走的,明天下葬。完全意料中,因为前几周打电话我妈都是在说他癌症好不了了,也就是熬时间。

我没有一点伤心的感受——我和小舅舅一点也不亲。自小都感觉他红红的脸膛很凶恶,说话口气好像也的确没有给过我什么好态度。我从小对他怕而远之。

不知道当年我姥爷是怎么想的,给我大舅舅起名字叫金池,小舅舅起名叫广智。自从我知道了《西游记》中那个想侵吞唐僧锦斓袈裟的观音禅院的主持叫金池,还有给他出谋划策的小和尚叫广智,我就觉得我姥爷在给孩子起名字这一点上,一点儿也不高明。

我大舅舅前些年得的是胃癌,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用我妈的话说他是“被饿死的”。这话被小舅妈听见还着实抢白了我妈几句:谁饿死他的?!二姐姐你这话说的难道是我吗!我妈当然不能说是小舅妈饿死大舅舅的,我妈只好恶声恶气回道:“我说你饿死他了吗?!我说他得这个病饿死他了!”

大舅舅终身未娶妻,也就没有孩子,没有成立一个自己的家。姥爷活着的时候,他和姥爷相依为命,俩人在灶膛前摸爬滚打——一个烧火,一个就掌勺。小时候我看见过许多次他们俩烧火做饭的情景,我那时不懂得难过,只是觉得他们俩那么笨也没人帮帮,除非我妈去了,他俩才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不知道我姥姥是否有回家看过他们一次。也许我姥姥早超生回人间去了别家过欢喜日子,也就彻底不跟姥爷和舅舅有关系了(我姥姥在我妈十四岁、我大舅舅十岁、小姨八岁、小舅舅四岁时,就把他们都抛弃,自己甩甩手回天上了)。我姥爷死后,剩下我大舅舅自己一个人在灶膛前摸爬滚打,直到他病重不能自理。

我总是奇怪一件事,这一辈子也搞不明白了。大舅舅那么干净整齐,白白净净的一个男人,除了有一点口齿不利落偶尔急恼了会有点结巴,他的样子比谁也不差呀,怎么就至于连他那个红脸膛还面露凶光的弟弟都娶了媳妇,生了闺女、儿子,就没有哪个女人肯嫁给我大舅舅呢?我妈有一次说是我大舅舅自己误了终身,年轻时村子里有姑娘喜欢他,可是他太害羞了,错过了姻缘。一个男人,到底害羞到何种地步以致误了姻缘?我分析不出来,也不太相信会如此。

大舅舅去世的时候,家里没有人告诉我消息。我在北京,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告诉我吧,后来我知道了他已经去世,我也不觉得亏欠大舅舅什么,毕竟我只是他所有外甥女中的一个(太多啦!十来个),我除了从小到大叫过他许多声大舅,他什么也没有给过我,他也不需要我报答他什么。

听我妈说,大舅去世前她去守了他好几天,最后,大舅舅示意我妈把耳朵放到他嘴边去,他用尽力气发出来如蚊子样的声音对我妈说:“二姐姐,你zhouzhou我。”zhouzhou的意思就是示意我妈用手抬起他的头。我妈懂那个意思,我妈照他的意愿用双手微微托起他的头,于是,大舅舅平平静静利利落落合上眼咽了气。后边,才有我妈说了那句招小舅妈不爱听的话。我妈说其实她只是自己唠叨给自己听的,她不能怨任何人饿死了她一手带大的弟弟。

那时候我妈的腿还好,还能伺候几天大舅舅,还能去给他的大弟弟送行,我妈说她给大舅舅擦洗干净身体穿上干净衣服,然后她就回家了。

无论如何大舅舅都有小舅舅和他两个侄子,他们会安排他的,好不好我妈也不想看下去了。

就在前两周的周末,我给我妈打电话,她没接到,后来再打,我妈说她去看我小舅舅了,没带手机。然后说小舅舅得了肺癌,熬不了多久了,我妈当时说的是“熬得过麦秋也熬不过大秋”。

我的两个舅舅,到最后都得了癌症。他们有必要受这种虐待吗?据我所知,比起天下叫的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许多坏人,他们为人都不算坏。

小舅舅只熬了两周,就去享福了。

我对我妈说,妈你别哭啊!他真的是去享福了。你想想他不能吃不能睡不能躺,只能坐着熬一个个夜,再继续熬一个个白天,只能拼命去用手抠嗓子眼儿里的痰,抠不出痰来而吐出来的全是血,到现在任何人也不用看着他那样了,不能说他不是去享福了。

我妈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没心肝的人呢?我自己也这样怀疑。我爸去世了我也是这么安慰我妈,我让她专门记起他的不好,记起他病时难受得让活得好好的人不忍看的样子。我的任何亲人如果失去了最亲爱的人,我都会这么安慰ta的,让ta心硬着点儿再硬着点,自私一点儿再自私一点儿,勇敢点儿再勇敢点儿,笑着挺下去,而不是哭着活下去。

我妈说:“我就不去看他了,省的给别人添麻烦”。她接下去说:“他小时候多淘气啊!简直就是个活土匪!不是东西到能活活气死我。”我赶紧插话说:“妈,你就想这些吧!”但是我妈的声音变小了,电话那头传出来哽咽声:“可是吃不上穿不上啊!多不容易才长大的呀!”

不心疼谁,我也得心疼我妈,我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流出来。就像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如果我不是搀扶着泣不成声的我妈的胳膊,我的眼泪也不会那么顺畅的流下来。我就是这么没心肝,又臭又硬的一个人。

我还能拿什么劝慰住我妈呢?我挖空心思想,我想到我还有一个活着的外姓的更小的舅舅。我对我妈说,至少你还有一个弟弟活着呢。我妈立即就忘了广智,说起天助:“我妈生了天助就得了病,没几个月就死了。我抱着天助满村子去找奶吃,好心的喂喂他,可是好心的人多,但是奶多的人不多,人家都得是喂饱了自己家的才能喂他嘬几口啊。眼看着他是就要饿死啊!后来有一家人孩子突然病没了,就跟我说,你把天助给了我们家得了。我就把你姥爷叫回来商量了一下,他也没有办法就同意了。我们住的不远,又是平辈,他从小就管我叫姐姐,可是长大了有一天他气势汹汹找我来算账,问我为什么把他给了人。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了,恨了我好些年。后来年龄再大,估计也听人说了我养不活他才给了人,就又叫我姐姐了。”

这段故事,我妈跟我们姐妹说过好些遍了,初次听欷吁,还跟着问前后文,听多了就没感觉了。

我妈暂时忘了广智弟弟悲苦的命,不哭了。我也就可以心安理得该看书看书,该给别人点赞给别人点赞了。

但是过后,我还是不能自已,不断地想,想起我那个红脸膛暴脾气的小舅舅,他怎么就那么快老了,然后就得了癌症呢。

我妈曾说,他是被儿媳妇气得才会生病,他家儿媳妇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光,然后把两岁孩子一扔,头也不回就走了。那个女人到底为什么那么狠,我妈没说我也不知道。难道就为此?小舅舅就想不开得癌症了吗?我不知道,更不能体会得出,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心痛。

我的舅舅们都走了,留下他们的大姐姐、二姐姐和小妹妹,再加一个外姓的小弟弟,一同默默地哭送他们。

天堂会好吧?小舅舅走好!最要紧,一路上把这辈子的苦难丢光弃尽,不要让它跟着你再走回来生。​​​


此篇日记写于去年五一。

前几日,惊闻小舅妈突发心脏病去世,真是难料!想起上个月这时候我回去照料妈妈,小舅妈也和我们一起住了三五天,精神状态很不错,小舅舅的去世并没有使她一蹶不振,而是带着小孙子过得还不错。没想到,人突然就这么走了。

小舅舅和舅妈在天堂团聚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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