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浩 90后青年作家 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 唐县文学艺术创作协会会员 现读于中国地质大学长城学院2016级
怀 孕
作者:曹浩
我怀孕了。怀孕五个月了。医检单上铅字铮铮。
我真傻,都五个月了,这才意识到。
为了这一刻,我等待了近十年。我欣喜若狂, 迈遍了附近的十多条街巷。
消息不胫而走。
“这不对劲啊,怀孕都五个月了,肚子怎么不见一点起色,还那么平坦。”“对呀,她男人被调查半年了,又入狱大半年,她怎么就怀上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女人不在意这个了…”我听见我家附近巷口的‘鸡群’在背后议论。
我白了她们一眼,恨不得上去吃了她们。或者给她们人人脸上啐一大口痰,或者用长长的细细的针戳透她们。可越是这样,我的心越是空荡。是啊,都怀孕5个月了怎么连轻微的动静也没有。
很快我就找到了住我附近、以前跟我是闺蜜的小莉。小莉听了我的前前后后,说:“放心吧,医院的检查应该不会错,可能是你本身营养跟不上吧!”
“唉,也是。”
“其实关于你这件事,我早已听闻了。你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又……”说到这小莉停下来,嘴里开始哼哼唧唧,故意给我使了个调皮的眼色。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大街上,谁多看我一眼,我都……”
“都怎么,嗯?”
“小莉!”我稍微有些恼羞成怒,但很快又被愁思淹没。
“行了,我不逗你了。就是为了让你开开心,别总愁眉苦脸的,对宝宝不好。”小莉说着,一只手故意放到了我下面。
“小莉!”我怕痒,推开她,厉声道。
“哦对对,言归正传。嗯!确实。我觉得医院的检查不会错,那家医院挺专业的。不显、没动静,我认为可能是你本身营养跟不上!你觉得呢?自打你老公…你看看你平日里吃得也太寒颤了。孕期,营养一定要跟上。”
听小莉说的话也有些道理。我勉强点了点头。
小莉回去时,还说要给我推荐一位营养师,是他男朋友的朋友,让他给我做个专业的分析鉴定。
我说,不必了吧。
她说,一定一定,改天一定,可说好了哦。
她边说边给我抛了媚眼,就关门而出了。
从窗户看着小莉蹦蹦跳跳、依旧如大学时的模样,我不免多了些感叹。同样的年纪,小莉整天快快乐乐,有男生围着。而我呢,却整天像个怨妇一样,唉……
光线从帘子的缝隙射进来,新的一天。我准备出去买些水果。正当我打开门,冷不丁一只大手让我出了一身汗。正准备按门铃的男士就是莉莉给我推荐的营养师。一个帅气的小伙。
营养师:“你平时都吃些什么?”
我:“就一些粗茶淡饭吧。馒头稀饭,面条,米饭,面包。普通得再不能普通了,连肉都不怎么吃。”
营养师:“哦,也是。什么?你刚说什么来着?馒头?哪里的馒头?”
我:“巷头正街的那家’香甜馒头’啊。有什么问题吗?”
营养师:“坏了,馒头里有东西,长期食用可使不得。”
我慌了。
他让我找来吃剩下的馒头。
营养师把馒头包了起来,拿回去准备做个化验调查。他包馒头的动作很慢。手在馒头上揉捏了几下,让人感觉有些游离主题。
晚上临睡时,营养师打来视频电话,说馒头并无异样。我并未想到,除此之外,他还各种话语骚扰,我厌恶地挂断了。
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屋里昏天黑地,屋外纷纷扰扰。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面对以后。我曾不止一次站上楼顶,不止一次想结束这样痛苦的生活。但有时又觉得这样有些死不瞑目,肚子里到底是人是狗、是婴儿还是怪物,总得有个解释、有个明了吧。
小莉,营养师,口舌,老公的庭审现场,医检报告……样样式式不断地在我脑海里翻滚。我又一次在屋里失声大哭起来。
每每在难处,总会想起母亲。我踌躇着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再一次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叙述了一遍。我绝望的承诺自己,这绝对是最后一次把自己的事情叙述给别人听了。
我听见母亲在电话那头说:
“那你回来呀,回到咱乡下,空气好,清静,脑子能歇下。屋里也有土鸡蛋,牛羊奶,新鲜蔬菜。你爸还给你编了凉席子,睡着肯定很舒服,昂?我娃乖很!回来,回来……”
我噎得说不出半句话,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出涌。
以前在城里上大学,总觉得自己出身农村,吃穿简朴,低人一等。甚至还有些看不起父母、埋怨父母。于是,不正的心术导致人事事争取,样样竞争。就如嫁给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也是我内心的梦想。好吧,现在回头看,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拉着行李箱,雇了辆出租车进了村。
“你是本村的吗,还是刚嫁过来的,生疏。咱看你不认识路?”
“哦,好久没回来了……”
出租车在村落的水泥路上穿行了几圈,没有找到我家。又把我拉回去放到大村庄的门牌楼下,等母亲来接。大学实习、毕业、正式工作,已经三四年了,狠心的我没有回过一次家。而在这三四年,正是家乡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候。
回到家,我自然享受上了母亲电话里所说的一切。还做了适量的田间活。本以为这样会促进孕期胎儿胎息的健康发展。可没有想到,去县医院的检查表明,仍旧不见起色。不仅不见起色,而且县医院这次给出的答复让我几乎昏迷。
县医院讲,怀疑胎息迹象不良,因仪器完备度、精确度有限,为不耽误病人病情,建议转至省市医院检查就诊。
在母亲搀扶下,我娘俩又乘车转至省医院。由于体检需要,早上我一口饭都没吃,早已昏昏沉沉。谁知这次迎来地更是当头一棒。省医院确诊为停止胎育(死胎),建议近期引流。
这次,我晕倒了。
等我醒来,看见的是母亲双手捧给我的烧饼和粥。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都疼碎了。我把泪水不断往喉咙、往肚子里咽,不想再往外流,不想让母亲看到了。
“娃啊,你吃,把这一吃一喝,咱歇歇回。”
“妈,娃(我)不吃,吃不下,你吃点,你也没吃一点。”
我看见母亲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泪。一束光把母亲的白发照射得让我心头一阵酸楚。旁边来往的人看着我俩落魄的样子。母亲又转过身来,只见她把烧饼一扯两半,我一半她一半,说:
“娃!吃!吃了打起精神,咱回!回!”
我接过饼塞进嘴里,说:“我不在这引流了!”
母亲说:“不了,不了,人这一辈子,去哪不是流,偏要在这流?”
我:“嗯!”
就这样,我们娘俩又相互搀扶着回去了。
人在走投无路、失望绝望时,总是还抱有那么一丝虚无的幻想。或者说,也许人只要不死心,还是会有希望的,尽管小之又小。母亲做的最后一次挣扎也许在我看来没有一点用,但是我却愿意相信它有用。
母亲请来了村庄的一位老奶奶。我知道她是村庄及十里八乡著名的“妇科土专家”,她给几乎大半个村庄和十里八乡的家户接过生。听母亲说,我就是她接的。还听说她近些年在研究《周易》《皇帝内经》等这些经那些书,读书笔记在家里堆了半屋。近些年县妇联,县文联,县政协很关注她,也很尊敬她。十里八乡没人不尊敬她。威望高,一个村庄的圣贤。
她一进屋,我就立刻站起来迎接。她笑容满面,扬声道:
“哟!姑娘都这么大了。这水灵剔透地。多么让人心疼嘀。多么让人心疼嘀。Baby beautiful.”
她还会说英文。虽然英文说得有点土洋结合。但她说出来的话,叫人听了很暖、很放得下。
她一上来就急着热情洋溢地敞开胸怀地拥抱我。
可她右手手指刚一碰到我的肩膀,就立刻缩了回去,还‘呀’地一声。
我惊住了。母亲惊奇地问她怎么了?
她嘴里念念叨叨,支支吾吾,一个劲儿地说她明白了。
母亲问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老奶奶:“孩子肩膀太凉了……”
母亲着急:“那该怎么办?”
老奶奶:“她老母亲,你这次可放心了,这事好解决,原来是这么小的一件事,我以为是啥放不下的事呢!孩子这么乖,这么心疼,肯定是好事,好事!”
母亲:“啊?”
老奶奶:“快去,快去点三炷香,拿一张表,取一口碗,掐一枝草。”
母亲麻利把这些东西都一并备齐了。
老奶奶燃了香,截一角表,贴在香柱上,端起一碗水,捏住草枝,蘸上水,往我身上微洒了三下。念叨了两句后,对着我娘俩说: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这下你可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心情放好,该吃吃该喝喝,好好劳作,不想结果。”
我和母亲瞬间感觉踏实了许多,也亮清了许多。
母亲送老奶奶出门时,天色已晚。老奶奶和母亲在门外有一段长长的谈话,声音很小,好像故意不让我听见一样。等母亲回来后我问母亲,母亲笑着说:“老奶奶夸你聪明伶俐,说你有福气,会有好前景的……”
在母亲照顾下,两个月来,我恢复了不少,身体素质和精神面貌都改变了。如果不试着努力想,似乎都快忘了以前。我不禁感叹,农村就是养人。
也就是在这天,母亲帮要出门的父亲打理衣服。我好奇地问父亲要去哪里,母亲说要去省城见一个远方亲戚。我就没再问。我从地里回来把饭做好等父亲。母亲说父亲一时半会回不来。我表示有点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去省城。母亲说没事,这不是有要事嘛。到底是什么要事,我看母亲没有想给我说的意思,我就没再追问。
直到下午,日头渐收。母亲在屋前能看得见荷塘、路径、房舍的高平地,放了两张靠椅,叫我来谈心。母亲这么正式,我很意外。原来,这次的谈话是那么的沉重,又是那么的美好。
在这次谈话中,我才得知:
原来,父亲这次去省城,是去接平反出狱的老公。
原来,老公是被当作替罪羊,被冤枉的。
原来,那天晚上母亲和老奶奶在门外长长的谈话,是商量着先让我走出重度抑郁,重新建立起自信,恢复到最佳状态,再面对以后。
原来,我的闺蜜莉莉被警方在一次性质恶劣的性交易案中抓获。
原来,那个营养师是莉莉指使来的。营养师在观察了我的遭遇后,后来并没有再纠缠我。
原来,我的闺蜜一直嫉妒我嫁给了我老公,从大学到现在。
原来…原来…
我顺着往前推,原来的一切都明白了,我头一阵剧烈的疼痛。
奶奶叫我朝山尖、房舍、路径,大声地喊。我拼尽全力地喊,喊一声,对面回响一声。感觉那回声就像现实中挣扎的我,又像我内心驱之不尽的阴霾。我喊,拼命地喊,一声高过一声地喊。直到喊得我瘫软在椅子上。
我胸脯一高一低地喘着气,直到渐渐平息。我听到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那不是我老公的声音吗?我扶着椅子扶手,半软着身子站起来。我看见父亲和老公在高地底下。老公像撒开缰绳的野牛、野马、野狼,从底下跌跌撞撞地冲了上来。我也冲了过去。我们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在高地上,在松树下,在父母和老圣贤的见证下。
“老公,我……”
“啥也别说了,父亲已经给我讲过了,我懂!懂!”“老婆,我……”
“母亲说过了,我也懂。”
夕阳红彤彤黄橙橙,染遍了静谧的村庄,染遍了绵延的山丘,一切看上去是那般的美丽。
我们和老圣贤五人,在家里吃了顿团圆饭。饭间,有哭有笑,有过往有计划。老公说,他打算把城里的房子先留着别卖,在恢复职务的同时,先在农村呆一段时间。种植、耕作,做些现代农业方面的努力,以后还想申请在农村任职发展呢。总之,他说他会在农村陪我、陪父母呆一大段时间,当然不是好吃懒做的那种。
光阴溜得快,在农村,转眼一年半过去了。
这年春节,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