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快乐与中国教育

王小波先生有一段文字,很好地阐述了国人对知识的普遍看法。

他首先分析了西方科学革命的肇始之源:个人好奇心和兴趣。

我觉得西方的智者有一股不管三七二十一,总要把自己往聪明里弄的劲头儿。为了变得聪明,就需要种种知识,不管电磁感应有没有用,我们先知道了再说。换言之,追求智慧与利益无关,这是一种兴趣。现代文明的特快列车竟发轫于一种兴趣,说来叫人不能相信,但恐怕真是这样。

接着他笔锋一转,谈到了中国文化中知识的形象:

学习本身很痛苦,必须以更大的痛苦为推动力。

然而也不一直都是这样:中国文化的巅峰时期:百家争鸣时候的先秦诸子不乏“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然而自孔孟以来,“再没有人敢说学习是快乐的了”,因为“谁说动脑子有乐趣,最轻的罪名也是不严肃”。

最后他诙谐地总结道:

学习一事,在人家看来快乐无比,在我们眼中则毫无乐趣,如同一个太监面对后宫佳丽。如此看来,东西方两种智慧的区别,不仅是驴和马的区别,而且是叫驴和骟马的区别。

不如回溯历史,看看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春秋战国,天下动乱,思想界众说纷纭,在这个无指导思想的混沌时代,对于治国,为人,处世,时人七嘴八舌,有倡导无为修道的,有推行法刑治国的,有歌颂仁义礼智的。无论是什么学问,都可以成书立说,自立门派。很难想象,历史上竟然会有这么一群人,整天不务正业,周游四方,偶尔唱唱歌,喝喝酒,抒发几句后世奉为金科玉律的感慨。

碰巧的是,在地球的另一方,希腊有辉煌的“雅典学院”,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身披长袍,在贵族和王公的崇敬中坐而论道,探讨的尽是一些关于人生,世界,时间的大废话。印度有一位名叫释迦牟尼的王子在菩提树下顿悟了佛理,看穿了尘世间的凡欲不过只是云烟,终将随风而逝。

历史上称这个时代为“轴心时代”。很难想象在距今两千多年之前那个没有互联网,没有火车,没有炒菜的锅的世界里,竟然会诞生这么深邃伟大的思想,直接奠定了东西方文化之根。而试问当今有多少学生,老师,教授能自信地真正理解了他们的学说?甚至又有多少人只在教科书上认识他们的名字?

如果说春秋的轴心理念是中国的理想的“大同”境界,那么秦汉两朝的格局则是支配了中国人千年的“小康”之现实。

秦国以塞外精悍之血,武力征服天下。就文化软实力而言,秦地偏远,素被称为“蛮夷”,既没有山东“孔孟之乡”的威名,也无楚国“道家源起”的名声。他的成功所赖的是法家“富国强兵,愚民弱民”之策,对知识,文人,文化有种骨子眼里的仇视。生怕臣民任何的独立思考,生怕胡思乱想会生出造反之念,进而焚书坑儒,毁灭文化无所不用其极。这种将人民的知识探究欲望与国家统治安危错误对立的倾向,天然地把自己放在了人类进步的对立面。妨碍民智就像用沙子去堵住水管一样,不管攥得再紧,总有一滴两滴层层穿入,最终化成大江大河,击溃这一壁垒。刀戈筑起的秦帝国竟在瞬间土崩瓦解,那些荒废已久的经书也再次被人拾起,知识界又恢复了生机。

汉承秦制,举的是儒家仁义礼智信的大旗,实质怀的却还是法家那一套专制的权术。封建的体制就像大网,牢牢地束缚住个人的思想和言行。目睹秦的覆亡,汉深知表面的粗暴的思想的言行控制不仅激起臣民的反感,而且还使国与民始终处在冲突之中。与其告诉尔等

不许读书。读了就杀头。

不如昭示天下

准许读书,但只能读朕要你们读的书,读好了重奖。

即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种巧妙的偷梁换柱真是两全,国家繁荣昌盛,人民有了奋斗的方向和不造反的理由,毕竟“朝为田亩郎,暮登天子堂。”如果读书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可以光宗耀祖,那么为什么还要冒命去造反呢?王朝更迭不休,你方唱罢我登场。就这样千年过去,汉唐宋却惊人地一脉相承了这套体制,将其发扬光大,科举制在一片光辉中登场。

对于科举的利弊,历史给出了客观的答案,但多以国家君主的视角评判,诸如“社会稳定,官僚素质上升,中央集权强化”。可作为一介小民,又能沾多大的光呢?不足百分之一的识字率导致大多数人注定无缘跻身士子的风华雪月,那些有幸入宫安天下的大臣们又好到哪去?伴君如伴虎,封建社会在没有血缘优势的前提下,能争取的最高地位也就是“人臣”罢了,说好听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难听点就是皇帝一人的奴才,是没有丝毫独立人格可言的提线木偶。学识再渊博,地位再高,生死的距离不过就是一条诏书而已。内心最隐秘的空间也被礼教纲常所拘束,思考也成罪过,多么可悲!

一些人自认为主宰了自己的命运,实际上沦为了统治者的提线木偶,沦为了可杀可辱的“工具人”。

我从来不认为教育是一言蔽之的东西,它太复杂了,任何关于人的塑造的过程都不能草率地定义。无论是“素质教育”“快乐教育”还是“应试教育”只要形成了一套固有的僵化的排他的“宗教”性的东西,不管其出发点是多么的好,最终一定会伤及这套体系下的弱势人群。而教育的本身,于己而言,在于定义自己,寻找自己。人本身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寻乐,为了求生,为了谋利,这无可厚非。但是我们同样渴望被认可,被尊重。

就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法而言,任何社会的教育制度同其他上层建筑都是统治阶级的工具,都是本国具体历史和国情的具体产物。这并不意味着现有的体制多么好或者多么坏,这意味着我们应该竭尽全力使之变得更好。

思考学习的快乐,是人的一种权利。这种快乐也许并不特殊,也并不显得那么高贵。它属于每一个人,苏格拉底认为“知识即美德”,天生对良知,对智慧和理性的敬佩,跟对高尚人性的崇拜别无差别。逐利的社会消解了精神的满足,代之以物质的繁盛,我们却可以,而且应该兼收。

有的人擅长读书,他成了作家。有的人对自然好奇,她成了科学家。有的人钟爱篮球,他成了专业运动员。有的人喜爱唱跳,他成了明星。每个人都值得被尊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闪发光的那一面,每个人都有生而为人的快乐。如果每个人都有用,不仅是对于广漠的社会而言,更是对于自己而言。这才是平等的真正含义,当这个社会不再被冷漠地划分为成功者和失败者,当学生不再被清楚地定义为优生和差生,当每个人能够在夜晚安静地进入梦乡,充满对未来的期盼,而不是被失败的恐惧肆意地惊扰。当每个人不再以他人的痛苦作为自己是否幸福的标尺,这就是我们追求的平等。

当每个灵魂都可以自由地思索,可以在一刹那感到微小的快乐,可以不受限地探索自己的精神乐园,这就是我们追求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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