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战国的新东方。
这里是治国人才的摇篮,却解决不了人才流失问题,从吴起商鞅再到吕不韦,接连选择走出国门求发展。
外籍卫人闯出国际声望,绿卡好像成为精英的标配,卫国前后四十多位国君,守着巴掌大的地图叹息道。
出去混好了,也不能坑母国啊。
荆轲自幼听惯这些故事,有些精英的老家就在邻村,他也梦想做个成功人士,只是年龄太小出门怕被拐。
吴起散尽家财拜师求学,商鞅多年在魏国相府打杂,吕不韦加倍押注秦公子,荆轲听着都觉得心潮澎湃。
一个人真正成熟的标志,是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目标像箭靶般竖起来,所思所行会朝着靶心靠拢。
荆轲,你的箭会射向哪里?
读书,是为了好好跟别人说话。
逐字阅读可以让人静心,心静下来就能够有条不紊,继而一字一句阐述见解,不至于千头万绪大喊我靠。
或许是商鞅的影响太大,荆轲报考法家的术治学科,这个相对来说容易上手,目标人群当然是国君级别。
习武,是让别人好好跟自己说话。
孔夫子周游列国都佩剑,虽然不知道他的剑术咋样,侧面反映治安条件不好,不听人话的就要拳头伺候。
武力是人身的基础本能,诗书属于上层台阶的教化,一阴一阳汇聚基本保障,不去欺人也不被别人欺负。
荆轲拿到文武双料学位,热情高涨地跑去游说国君,卫元君说自己选择躺平,还告诉他哪来的快回哪去。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
公元前262年,秦国攻魏。
魏国的地图被撕掉一角,卫国作为附属国近乎沦陷,秦国将卫君安置在东郡,多少也算保全卫国的国号。
或许是感念卫国的人才,秦国至始至终都没有灭卫,荆轲看到母国名存实亡,背起包袱走出国门求发展。
一手捧着书,一手握着剑。
荆轲开启专属流浪生涯,双学位浸染出错位的尴尬,他是文士里面会耍剑的,也是侠士里面最有文化的。
成大功要一条道走到黑,自身圆满却需要多方融合,读书会拖慢出剑的速度,但也可以消弭拔剑的鲁莽。
走到魏国和盖聂谈剑术,荆轲和职业剑客产生分歧,盖聂认为权威受到侵犯,牛脾气上来登时怒目圆睁。
荆轲神色平静地离开了,回到客栈退了房去往赵国,看热闹的人说荆轲怂了,盖聂得意洋洋地当众吹嘘。
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邯郸,赵国都城。
赵国和魏国好像差不多,没有三家分晋时期的朝气,也没有胡服骑射的霸气,一路所见同样充斥着暮气。
秦国战力压倒性的崛起,让紧邻的韩赵魏噤若寒蝉,丧失了自立自强的斗志,必然陷入自欺欺人的拖延。
荆轲和此前一样,连王宫大门都没摸着。
他那张文凭没人当回事,也拿不出钱请人疏通引荐,只能像个游客般瞎晃悠,五环外的招待所才是归宿。
登不上庙堂便混迹市井,一条街道隔离出天上地下,知道想要什么却得不到,每次瞄准靶心就备受煎熬。
市井之地往往藏龙卧虎,蛇虫混杂衍生出另类规则,荆轲感觉到自己在沉沦,想要拔起却有些力不存心。
他和鲁勾践当街玩游戏,不知道谁耍赖了互相对骂,老鲁急眼了四处找砖头,荆轲黑着脸仓促转身逃跑。
鲁勾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一路向北,易水横流。
眺望着苍茫寂寥的草原,荆轲就像是个孤身远行客,半人高的荒草随风摆动,平静宽广的河面波光粼粼。
荆轲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天地间的真实也变得虚幻,他闭目徜徉着历历往事,逐渐在芦苇荡里昏昏入睡。
一觉醒来,仿佛忘记很多事情。
自幼听惯的故事模糊了,书本教义和剑招也淡漠了,残留的痕迹被埋进心底,荆轲像个浪子般走进蓟城。
燕国是个古老的诸侯国,燕昭王聘任乐毅为上将军,打得齐国只剩下两座城,后来调戏赵国被廉颇暴揍。
此时的燕国已沦为弱国,战斗力连魏国赵国都不如,燕王喜为了让秦国放心,将太子丹送到秦国做人质。
太子丹是父亲的工具人,刚从赵国回来又得去秦国,满城百姓围观太子出城,荆轲正好赶上这个大场面。
这太子当的,比我还悲催...
你特么瞎啊,没看见碗吗?
荆轲听到骂声回头观望,击筑的街头艺人正指着他,旁边杀狗的屠夫拎着刀,气势汹汹地朝着自己走来。
荆轲刚才不小心踩破碗,那是人家接受打赏的饭碗,赔偿是绝不可能赔偿的,因为他身上一毛钱都没有。
你再弹一曲,弹好了赔你十倍。
街头艺人连忙拦住屠夫,整理下仪容拿起竹板击筑,一阵阵悲怆的曲调响起,荆轲的嬉笑逐渐变得凝重。
激昂汹涌转而断续哀鸣,仿佛和自身经历无比契合,曲音牵着心境拉升俯冲,重重锤击心灵深处的柔软。
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落下,荆轲睁开眼看向街头艺人,只见那人牢牢盯着自己,紧握竹板的双手微微颤抖。
眼神相撞好像遇见知音,谁也没有主动提赔偿的事,杀狗的屠夫摸不着头脑,干脆拎出两坛酒摆在桌上。
谢谢你,我叫高渐离。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
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
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
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菜市场门口有仨神经病,在公共场合的行为不检点,要不是屠狗的膀大腰圆,那两个小身板早被赶跑了。
放纵之后往往会更空虚,宣泄过往是为了重新开始,荆轲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市井酣畅也是一种生命力。
人在前半生学到的东西,时刻影响着后半生的习性,想要彻底清除这种牵制,比墨水变成清水还要困难。
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
静而能定,定而生慧,身心稳定有助于激活本性,曾经刻意遗忘的剑术义理,残留的星火逐渐迎风复燃。
这是荆轲最快乐的时光,不再执着于自己想要什么,而是珍惜自己拥有什么,靶心的位置随着时运调整。
当了一辈子侠士的田光,退隐之后选择在蓟城养老,见过大风浪的人有眼力,很喜欢去找荆轲谈文论武。
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太子丹,逃回燕国。
这位常年做人质的太子,感觉在秦国遭受莫大屈辱,倒不是因为生活待遇差,而是情感上实在接受不了。
他小时候在赵国做人质,隔壁是同样做人质的嬴政,俩人撒尿和泥情谊深厚,还说什么一辈子是好兄弟。
后来,嬴政冒死逃回秦国。
吕不韦开凿出星光大道,嬴政一步步走向秦国王位,太子丹幻想着老友重逢,嬴政想的是如何吞并六国。
嬴政在公开场合摆架子,遵照外交礼仪是正当流程,太子丹私下找嬴政叙旧,他看到的始终是趾高气扬。
太子丹还是那个太子丹,嬴政已是高高在上的秦王,情谊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好像经常会变得脆弱不堪。
太子丹不走流程跑回国,一路上计划怎么绑架秦王,往大处说能替燕国续命,往小处说可以让自己出气。
田光,你能不能帮帮我?
太子丹越恭敬,田光就越惶恐。
堂堂燕国的下一任国君,躬身下腰走出来迎接田光,还跪下来用衣袖擦凳子,然后毕恭毕敬地请他上座。
田光已经是个古稀老人,哪有力气去秦国行侠仗义,但总得给太子有个交代,他想起那个市井里的浪子。
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
太子丹的眼中闪现喜色,转瞬又冒出难以察觉的狠厉,离开前叮嘱田光: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
田光听到这话惨然一笑,节侠的嘴巴是棉裤腰带么,他看透太子丹格局太小,仍要兑现承诺去说服荆轲。
荆轲在院子里读书练剑,田光弯腰驼背慢慢挪进来,他是表明自己真的老了,恳请荆轲进宫去见见太子。
田光闭口不提有什么事,等荆轲答应后便挥刀自刎,还托他将死讯告知太子,让那王八羔子别担心泄密。
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荆轲看着田光死在眼前,连其中的缘由都搞不清楚,他火急火燎跑去见太子,这下彻底掉进生死旋涡里。
太子丹听说田光自杀了,扑通跪下来哭得稀里哗啦,起身后擦把脸开始控诉,大意是秦国如何贪得无厌。
荆轲不知道说这些干嘛,自己只是个市井无名之辈,好几次想开口打断太子,对方用眼神告诉他认真听。
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
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则大善矣。
则不可,因而刺杀之。
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
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
一张大网逐渐变得清晰,荆轲的心情顿时无比复杂,早上起来还没顾上刷牙,太子丹就安排自己去刺秦?
上一个知情者已经死了,尸首现在还在自家院子里,自己要是找个借口推脱,恐怕也活着走不出太子府。
数万头草尼马奔腾而过,荆轲决定要为自己争取下,沉默半晌说道: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
太子丹跪地哭求,荆轲只能仰天长叹。
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曾经想要干一番大事业,处处碰壁让热血逐渐冰冷,如今喜欢上市井烟火气,却被推进王不见王的战局。
荆轲被授予上卿的名衔,住进豪华国宾馆尽情享受,太子丹不计成本的馈赠,让他愈加没理由辜负厚望。
双方对于目的心知肚明,但是面子上毫无漏洞可言,荆轲无法摆脱这张大网,干脆放飞自我过把瘾再死。
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太子丹让荆轲吃好玩好,始终听不到他说何时出发,眼睁睁看着赵国被灭掉,下一个不出意外就是燕国。
太子丹催促荆轲办正事,荆轲想了想说差两样东西,没这东西无法接近秦王,绑架或者刺杀都无从谈起。
燕国窝藏秦国的通缉犯,还有秦王做梦惦记的城池,太子丹揣着明白装糊涂,荆轲肆无忌惮的当场刺破。
樊於期的脑袋,督亢的地图。
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太子丹是不是真情实意,荆轲已经懒得去研究分析,如果他真这么重情重义,也不至于强迫田光和自己。
荆轲独自去拜访樊於期,这位秦将兵败后投奔燕国,父母亲族被秦国杀光了,还悬赏千金收购他的首级。
荆轲撕开樊於期的伤疤,询问对于报仇有什么想法,看到他痛苦无奈的神情,缓缓说出自己的刺杀方案。
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
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攥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
将军岂有意乎?
荆轲欺骗了眼前的男人,就像田光把自己匡进旋涡,他和太子谋划的是绑架,退而求其次才会刺杀秦王。
樊於期睁开猩红的双眼,当年战死沙场能评为烈士,如今贵为燕国的大将军,睡梦中的妻儿却鲜血淋漓。
他没有什么能报答燕国,还要被家恨压得喘不过气,太子丹的计划需要助力,对他来说何尝不是种解脱。
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
血气,浓重的血腥气。
樊於期的首级装进盒子,荆轲矗立在旁边沉默不语,他知道太子在看着自己,没有丝毫理睬便径直离开。
工匠送来淬过毒的匕首,这是花重金请徐夫人做的,据说毒性暴烈破皮就死,太子丹还是搞起人体试验。
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
十三岁的秦舞阳被带来,太子丹打量眼前的少年犯,小小年纪就敢当街杀人,这股子勇气足以担任副手。
首级和地图展现出诚意,淬毒的匕首堪称神兵利器,荆轲和秦舞阳体型瘦弱,应该能消除戒备接近秦王。
刺杀条件相继准备妥当,荆轲还是不说什么时候走,他每天呆呆的望着城门,说是要等一个远方的朋友。
太子丹以为荆轲反悔了,说不行的话让秦舞阳先行,荆轲感觉受到极大侮辱,大骂道不活着回来是孙子。
荆轲怒,叱太子曰:
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
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
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
易水河面依然平静宽广,荆轲静静望着那片芦苇荡,曾经卸下来的雄图壮志,如今再次成为竖起的箭靶。
熟悉的感觉好像回来了,自幼听惯的故事变得鲜活,读书击剑声在耳边萦绕,荆轲仿佛凝聚成一支利箭。
回头再看太子丹和宾客,这帮货白衣白帽是出殡吗?高渐离的筑音苍凉凄婉,荆轲的气血翻涌引吭高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气氛,是会互相感染的,有人情不自禁地啜泣着,有人须发倒竖怒目圆睁,男儿的血性总会伴随着悲怆。
荆轲登上马车扬长而去,卷起的阵阵黄土奔腾炫舞,身后的燕国故友消逝了,龌龊狗血的算计也弥散了。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守候在秦燕交界处的关口,衣着华贵的荆轲走出马车,蹲在路边笑着说你来早了。
一白:这身衣服不错。
荆轲:本来没有机会穿的。
一白:太子丹对你挺不错。
荆轲:国士待之,我以命抵。
一白:市井好,还是朝堂好。
荆轲:各有各的好吧。
一白:你真的还有帮手吗?
荆轲:你会带着朋友去死吗?
一白:那你拖延什么?
荆轲:我也说不清楚...
一白:出发前死好几个人了。
荆轲:我们都是网里的人吧。
一白:来,喝杯蜂蜜酒。
荆轲:走啦,闯秦王宫!
计划,再次没赶上变化。
荆轲原本负责捧着首级,图穷匕见交由秦舞阳执行,然而街头混混被吓傻了,没见过九宾位列的大场面。
秦王宫的威严气势逼压,秦舞阳莫名觉得两腿发软,荆轲看见大臣们的疑惑,神情自若的夸赞秦国气象。
秦武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
荆轲顾笑武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悃。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
荆轲明白只能靠自己了,他接过秦舞阳手里的地图,一步一步朝着秦王走去,高高在上的嬴政就是靶心。
书本和击剑是有形载体,义理和剑术才是无形精髓,浸淫深究逐渐改变气质,让人的身心言行平和稳固。
荆轲是混迹市井的浪子,挺立朝堂却没有任何胆怯,他平稳的双手摊开地图,嘴中徐徐解说着城池关隘。
秦王正在认真听他讲解,突然看见一把匕首刺过来,情急之下扯断衣袖闪开,却始终拔不出腰上的长剑。
秦王绕着大铜柱跑圈圈,荆轲握着匕首在后面追赶,直到被太医的药囊砸中,他扔出匕首却没刺中秦王。
秦王拎着剑转身走过来,鼻翼抖动朝着他连砍八剑,荆轲爬出血泊倚着柱子,狂浪笑声充斥着大秦王宫。
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
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于是,左右既前杀轲。
公元前227年,荆轲死了。
秦国以此为由暴揍燕国,王翦率大军攻破国都蓟城,太子丹在逃亡的路途中,被父亲当成赔礼道具杀了。
秦王选择不原谅燕王喜,因为山东六国只剩燕和齐,韩赵魏楚已经皆成过往,春秋战国的帷幕缓缓落下。
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
听说咸阳城里有位奇人,无名无姓依靠做苦力为生,但是击筑的水平相当高,哪怕土匪头子都能听哭了。
秦始皇召见他进宫演奏,这人洗完澡换套干净衣服,当他一步步走进秦王宫,激起阵阵喧闹声:高渐离也。
高渐离平静打量着周围,这里就是好友殒命的地方,凶手坐在高高的王台上,同样面无表情地打量自己。
秦始皇很喜欢听他击筑,没有因为荆轲株连高渐离,然而为了消除安全隐患,还是让侍者熏瞎他的双眼。
高渐离强忍疼痛没啃声,卖力击筑融化皇帝的戒备,他偷偷在筑里塞进铅块,听声辨位朝着秦始皇抡去。
这一次,还是没砸中。
高渐离死了,秦始皇犹豫了。
这位十三岁登基的王者,心智和毅力承受千锤百炼,花费十年时间扫平六国,却终身连皇后都不愿册立。
他是开创伟业的始皇帝,三十六个郡县全听他号令,但在烛影摇曳的秦王宫,嬴政却是那个最孤独的人。
内防嫪毐和成蛟等乱臣,外防荆轲和高渐离等刺客,嬴政握紧了腰间的长剑,默默地设立起十步安全线。
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