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普通话的那些事儿

刚上大学的时候,不会讲普通话,除了黄皮肤、黑头发以及转动着的黑色眼珠尚能证明我是一个中国人外,我俨然一个老外。

我不能顺畅地与任何人交谈,不独是我,我们高平来的小伙子都是如此。在校园内,每当我们远远地看见对方,都会异常激动地狂奔过去,照着对方的胸口狠狠捶上一拳,然后痛快淋漓地吼上一声:“去哪死各哩?”而对方的激动程度丝毫不逊,脏话破口而出:“哎呀,你从哪爬过来滴?”这样的情景在我们之间比比皆是,那破口而出的脏话是当时我们最美的语言。

时至今日,仍然记得第一次受到官方鄙视的那一幕。在第一节普通话课上,老师让每一个同学起来读一段话。不管是忻州的、朔州的、阳泉的,还是运城的,哪怕省外的,她都进行了认真详细的点评,对大家语言中微小的毛病进行了纠正。我躲在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个,倒数第一个是二狗,他的普通话比我的还烂。等我战战兢兢地把那一小段文字读完之后,老师看都没看我一眼,斜眼对着屋顶快要垂下来的电棒说了一句:“晋南口音相当严重!”然后径直走了出去,空留下全班五十余名同学齐刷刷的“膜拜”,还有我洇散着番茄汁与葡萄汁的脸。最高兴的就数二狗了,丫不用读了,回到宿舍后他立刻向我表达了深深的谢意,被我照屁股一脚踹到了床上。

我这边还好点,美术系赵通那边就更绝了。据兔子回忆,当老赵努力用极标准的普通话读完《梅雨潭》的时候,老师也说了一句话。老师说:“这位同学,请你用普通话读一遍,不要用方言,OK?”

——我们终于体会到了普通话剥人脸皮的杀伤力,于是开始拼命练习。可是说惯了嘎嘣利落脆的高平话,我们在很不适应那种把舌头桎梏起来的感觉,有时候说一句普通话先要在心里打腹稿,以致出口迟滞,被人视为清高。时间一长,我等火透了,索性一会儿高平话,一会儿普通话,于是,一种“半吊子”的普通话应运而生了。有人称之为“高普”,意思是高平普通话,不过我不喜欢这么叫。我和老赵、兔子都觉得,别人凑合着能听懂就行了,说那么准干什么?一不做二不休,我们爽性连这种半吊子的普通话也不说了,直接就是舒畅无比的高平话。后来,二狗、林琳不但能完全听懂高平话,甚至都会说高平话了。我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但我从未对现代汉语产生过哪怕一丝半点儿的兴趣,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让高平话走进了太原市小店区,甚至跨省份的西安市阎良区。——这是我在语言方面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建树。

其实谁都可以想得到,这样下去注定是要出问题的。

终于出丑了!

现代文学课上,老师让我们每人讲一部作品,我选的是曹禺的话剧《雷雨》。其实,那天本来应该由另一位同学讲《边城》,中间还有另外几部作品,《雷雨》的档期是排在一星期之后的。正因为如此,我一点儿课也没有备。好的运气不会永远追随着你,坏运气说不定哪天就附到了你身上。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老师在讲台上坐了一会儿,喝了两口水,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射了一下课堂,说:“今天讲《雷雨》吧。”什么?!我一听,差点没疯了,哥们儿一点都没有准备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先上吧,临场发挥,蒙混过去再说。于是,我拿着作品和一张充当教案的白纸站到了讲台上,开始胡撇乱侃。我始终觉得,在关键时刻上帝是眷顾我的。几句话过去后,感觉有点来了,思维齿轮飞速运转,激情涌动,嘴里的话机关枪似的往外突突,甚至手舞足蹈起来了。正陶醉得飘飘然,老师突然重重地喊了一声“停”,他对我说:“咱们都是晋东南人,你说的话我大概还能听懂。他们呢?大家能听懂吗?你说的是克罗地亚语?”堂下五十多人的男女混合二重笑轰然响起,中间夹杂着二狗他们整齐而响亮的掌声。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笑了,脸上稍微渗出点番茄汁和葡萄汁后,我淡然地处置一笑。在强制性地说了两天“普通话”后,我再次受不了了,但也终于知道不能再讲高平话,于是开始有意识地多说普通话。两年时间一晃而过,我的普通话稍微好了一点,不过一种古怪的现象附了我的身:不脱稿的时候,我读每一个字都是字正腔圆,百分百的普通话;可是让我直接对话,就又是那种夹生的普通话。

本文所叙述的高潮部分是普通话二级甲等证书测试,在我来说,那是一段神奇的经历。

大四到了,我的普通话还是一如既往地烂。那天中午正在吃饭,学校广播突然通知:全体大四同学明天上午测试普通话。——有没有搞错?明天上午考,今天中午才通知!由于普通话二级甲等证书的取得关系到教师资格证的领取,这下我才真正急了。可是急有什么办法呢?下午有两节美学课,自然不能逃,只有依靠晚上了。

傍晚六点钟,我和几个同学准时出现在了图书馆的走廊里,我开始歇斯底里地诵读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每一个段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读。两个小时后,几个普通话好的女同学检查了我一下,她们居然说我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是吗?我又让另外几个人检查了一下,她们都说:“哇,奇迹出现了!”这下,哥们儿信心倍增,再到九点钟的时候,我知道,前面三道题已经拦不倒我了,要命的是第四题,自由发挥题。

自由发挥题,又称口头作文题,由考生抽取考题,用普通话脱稿说三分钟。这是个大难题,如果不脱稿,无论字、词、句、段落、以及整篇文章,我们都可以集中精力用普通话去读;但当脱稿的时候,我们既要想要说的话,又要特备注意到用普通话说出来,心分二用方可,我不是老顽童,没那个能耐。不过,考官老师说,只要你用普通话说够三分钟,中间不停顿就行了。

上帝又一次眷顾了我。当抽出第四道题的题目时,我大喜若狂,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于是我开始谈读烂了的《水浒传》,但纵是如此,半分钟后也词穷了,眼看所说的话就要像河水一样断流,一丝灵光闪了出来。——把一百单八将挨个数下来不就行了吗?如果不够,再加上绰号。于是,我运气发音,清清楚楚地说道:“……我记住了这些人物:及时雨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数完三十六天罡星,数到七十二地煞星大约一半的时候,老师说,行了行了,够三分钟了!

当时我的成绩是87.1分,超过及格线仅0.1分,这并不保险,因为几天后我们的录音将被送到省里复查,这让我如坐针毡。复查结果下来,有的原先考88分的同学被扣掉了2分,降至86分,没过;而我居然神奇地加了2分,这让我大为亢奋,直言要带二狗去吃狗肉。

二狗气愤愤地说:“你他妈居然能过了普通话,你他妈居然能过了普通话……”我一听这小子嘴里没好词儿,又是照屁股一脚把他踹到了床上。

如今,我养成一个习惯,每次和林琳他们通电话的时候,我一如既往地是那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因为咱普通话比人家差得远的多,怕出丑了不好意思;但是同二狗通电话的时候,我从来都讲普通话,并且尽量讲得字正腔圆,我说:“二——狗——啊,你——他——妈——的——普——通——话——得——好——好——锻——炼——啊……”

不行,得锻炼锻炼普通话了,给二狗打电话去,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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