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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进了王孝春家后院的鸡圈里。
弟弟生了母亲的气,把个后门关上,就蹲在后院的屋檐下任由雨水打湿裤脚,嘴里塞满了鸡屎的味道,王孝春去喊他:“小毛,你再出来等哈爸爸回来了打不死你。”
“关你屁事。”他倔强地回道。
“你狗日把门打开。”王孝春一下来了气,就去扒那木门,扒了几下发现里面已用木栓锁死,只得泄气似的踹了一脚门,骂骂咧咧地回到前屋来,母亲正坐门口缝一双鞋底。
“还是不出来?”母亲问。
“嗯,门锁死了。”
“哎背时仔仔越来越妖艳了,不管他,等你爸爸回来看他敢不出来。”
“欠收拾得很。”
王孝春找了根凳子,把电视打开了。
“他要买那个滑板好多钱嘛。”母亲又低声地问。
“不晓得,估计要百多。”
“浪贵。”母亲瞥瞥嘴,不作声了。王孝春眼珠跟着母亲的神色转动,犹豫在嘴边的话被母亲的愁容顶住,他想要骗十块钱今晚去网吧上网。
他们一家从刘家坳搬到明水镇有一年了,这两间砖瓦平房耗近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亲戚不少外债,父亲在桶子沟里的矿上做工,每月得来的两千块钱只够勉强维持生活,小毛在镇小学读三年级,王孝春则快要中学毕业,都是爱玩的年级,近来,挨打的次数逐渐多了。
雨还在哗哗地落。
“小毛,小毛,快点,看电视了。”
屋外一个小小脑袋探进门来,这人与小毛一般大,是隔壁邻居仙姑家的三仔,他见没个响动,就问:“孃,小毛勒。”
母亲横过脸去,就说:“带后洋沟淋雨。”
“他转了,又遭打了安。”他得意地笑了笑。手赶了把鼻涕,摇头晃脑走了。
“豆腐,豆腐。”
先闻声,再见人,卖豆腐的老刘出现在了巷口,肩扛一根扁担,扁担下是两个竹筐,脖子上担着个白毛巾,母亲连忙喊:“快,春,去买两坨豆腐来。”
“没得钱。”
“昨天给你的三块钱勒。”
“用了。”
“用啥子了。”
“没啥子。”
又骂了两句才抠抠搜搜地从那围兜里拿出一块布来,打开翻找着零钱,发现没有零钱,才抽出一张十块的,递到王孝春面前,说。
“快去快去,等下走远了。”
王孝春这才一下窜了起来,接过钱,跑到巷子口,老刘正招呼着前面的王大娘,他凑了过去。
“两块豆腐。”
“哎哎,要的,等哈。”
屋檐上的雨滴滴地打着,王孝春的心早已不在豆腐上,两块豆腐要三块钱,他在想着如何贪了这七块钱晚上去网吧上网。很快,豆腐包好了,从左边门缝里钻出一个人来,是仙姑家的大女儿,名叫灯盏,与他是同学,在一个班里同上了一年学了,灯盏穿着棉拖鞋,整个身子被一件粉红色睡衣裹着,头发杂乱的披在脸上,王孝春知道她这两天病了,都没去上学,每天都窝在家里看电视,开口问道:“感冒还没好?”
“应该差不多了。”
“买豆腐?”
她点点,缩在街檐上,等王孝春提了豆腐回家,才对着老刘轻轻地说:“师傅,两块豆腐。”
这边,王孝春提了豆腐一进门,刚把豆腐放桌上,母亲就开口道:“两块豆腐三块钱,快点,帮我七块钱还我。”
王孝春只得不情不愿地把钱还了回去,他实在没想好怎样要这钱。只得郁郁地又把电视打开了,这边刚坐下,就听见屋后传来开门声,他又忙去看,只见小毛像一支斗败了的公鸡,眼眶红红,也不看他,只走到窗边,一头扎进被子里。
“晚上爸爸回来你要遭打。”
“你再笑我想就帮你和啊个的事情跟妈讲。”
“你敢。”
小毛的话使王孝春的毛都竖起来了,他走到窗边,一把掀开被子。
“老子给你说啊,你如果敢讲老子就打死你。”
“哪个喊你要笑我。”
王孝春沉默一会儿,一巴掌打到小毛的屁股上,又说:“老子刚才给你说的你听到没得。”
“听到了听到了,保证不讲。”
王孝春又转回堂屋里,只见外面天光亮了,垮过母亲站到街檐上,发现雨业已停了,太阳从云层间扒了一角,好似雪后初晴一般,一切又都暖暖的。另一边他发现灯盏蹲在自家的街檐上,也不去看电视,呆呆地望着门前的河沟,他回屋关了电视,又走出门来。
“走哪去。”母亲问。
“天晴了出去逛哈。”
他装作无事闲逛一路走到灯盏的背后,正想继续往前走,一只小手勾住了他的裤脚,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巷口,两人对望一眼,相继延续着刚才的动作,王孝春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出巷子,穿过后街,又转进一片小巷,七拐八拐之下到了一处稻田面前,身后是人家的猪圈。
他等了好一会儿,那个小小人影才从巷子口走了出来。
灯盏脸苦着,一脸哀怨地看着他,走到身前,又望了望四下无人,安静地往墙边一蹲,也不讲话。
“咋个了嘛?要死不活的。”
她还是不说话,他只得跟着也蹲了下来,
“说呀,哪个欺负你了还是遭你妈老汉打了嘛。”
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怀孕了。”她才发出如银针落地的声音来。
“啥子啊,你再说一遍。”
“我怀孕了。”双只绝望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王孝春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又四处摸了摸身上,发现没火,使劲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叼着没点燃的烟,又蹲下身去,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灯盏。
“是啷个的哈。”
“我追了你半年,上个星期你才答应我,然后你现在告诉我,你怀孕了。”
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了。
“哪个,我先问哈,是哪个的?”
她不回答。王孝春开始猜了。
“是不是桥头李老八。”
她把头往膝盖间又沉了一点。李老八原名李成杰,是桥头开服装店那漂亮老板娘的儿子,王孝春未来明水镇以前,就是出了名的混子,他比王孝春大个两届,初中毕业以后就在镇上厮混,王孝春之前就听说过李老八好像跟她在一起的,但没亲眼看见过,还一股脑的追这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灯盏。
“那你不去找他,你来找我?”
“他不见了。”
“有好久了?”
“一个月。”
王孝春有了一种烂泥巴滚裤裆的感觉——不是屎也是屎。他于是也学着灯盏蹲在地上,头呆呆望着前面的稻田,后面猪圈的味道越发浓烈了。
“那你准备啷个办?”
“打了?”
王孝春把她的头发掀了起来,看见她的眼眶有热泪在往外冒,一张脸满是愁态,仿若老了十岁一般,却更显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打娃儿要好多钱?”
“一千五。”
他倒吸一口凉气,又沉寂好一会儿。
“我去给你借,你先回去。”王孝春把她扶了起来,第一次拥抱了这个他爱慕了一年的姑娘,所谓的拥抱也只不过用双手轻轻挨了一下她的肩膀。灯盏慢吞吞地消失在了小巷尽头,王孝春筹措一阵后,决定去二十公里以外的桶子沟找他的表哥阿超,他与父亲同在矿场上工,以他们俩的关系,只要撒个谎说孩子是自己的,总能借些钱。就算实话实说,自己与他说明想法,他也会理解的吧。他想着,于是从另一头拐了出去,跨过田埂,小河的微风轻轻打在脸上,他先是沿着河岸走,不一会儿又拐下小河去,沿着河坝找了个水浅地方,搬几块大石头往河中一扔,几个跳跃就过了河。他心中杂乱,同时又有种莫名的期望,他想起第一次看见灯盏时,那是他们一家刚搬来明水镇的第二天,母亲在她家门口与仙姑闲聊,他跟着过去,她家那块斑驳的玻璃窗户开了一角,他就从那个缝隙中一眼望见了她那张引人怜爱的脸,她也看见了他,只是一眼过后便又把头转过去专注着电视了。到后进了镇中学,他又在教室里看见了那张脸,更使他高兴的是他幼时的伙伴老黑帽子也与他在同一班,厮混了半年后,他又把日子过得与王家村一般熟络,镇上比起乡下来,多了一份好玩的事便是上网吧,他也着迷,只是那颗悸动的心在日渐的熟络中早已压抑不住。
这时节,他与她也渐渐相熟了,他母亲做饭总比仙姑晚了一点,为此他不得不加快进食的速度,然后把步子加快跟上前面的身形,既不敢跑,怕露了破绽,又不敢太慢跟不上,于是他学会了急走,还不能让人看出。追上了,也不过讪讪地搭上一句:“你们今天早上吃的啥子哟,好香。”
按理说这种日子本该持续下去,可有天他发现老黑帽子这样一个人也在学校交到了女朋友,他的心乱了,被一种少年人的勇气与不服输推着。他猛烈地追求了她,然后,事情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他走在河边,俨然快要被自己感动了,心中已想好了对超哥的说词。
灯盏走上大街后,没有听从王孝春的话回家,她再一次来到了明水镇的街口小桥边,巴巴地望着那家服装店的二楼,如一个木偶从小桥走过,走到公共汽车站门口,又转了回来,桥下的河水混黄了一片,远处山里的雾也还没有散,这边雨停,那边雨还落着,街旁的人家对于她这样一个姑娘没有投去更多的目光,她把步子移着,似乎在做着什么决定,牙齿快要嘴唇咬破,如果此时她抬头向着桶子沟的河坝方向看,会看见一个高耸的人影隐在芦苇间,一直向着那片云翳的方向前进,那人步子很快,有一张黑黑的脸同粗狂的腿。
一个半小时后,王孝春终于到了矿场,因为怕撞见父亲,他只得躲在矿场附近的一条山路上,身子隐在草丛后,等待着表哥的身影在矿场门口出现,来往的工人脸都乌漆嘛黑的,不过他却记得表哥的帽子上有一只小鸟,是小毛画上去的,不必担心认不出。
此刻桶子沟里小雨还在下,他全身早已湿透,矿山上雾气弥漫,脚酸了,他就蹲下来,没过一会儿又觉位置不够好,辗转又换了个地方。
当那支画着小鸟的安全帽吆喝着歌声跟在矿车旁飞出矿洞时,山间的雾已全散了。
“超哥,超哥。”他连忙大喊,撒腿就奔山下去。
“春,你狗日的来扎子,找你老汉安。”超哥惊了一下,没等他到近前,就吆喝着向他喊道。
“没有,我找你有点事。”他摆出一副认真模样。
“懒事嘛。”超哥看他样子,只得离了卸矿的工友,拉着他走到阳光棚前。
“你一定要帮我,勒回。”事还没说,他先对着人来了这么一句。
“没得事,你先说,是懒事?”没说帮,只说是什么事,超哥可能已想到不是什么好事了。
“借着一千五百块钱。”
超哥笑了笑,撇撇头,说:“做啥子?”
他看向远方,学着父亲模样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我帮别个搞怀孕了。”
“草,你他妈的。”超哥先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又轻踹了他一脚,头往旁边一别,一脸不可思议。
“才来镇上读好久书,你龟儿就不晓得安分点?”
他看着超哥不像真的生气,心一下活络了,立在一旁,一脸无奈地盯着他这个满身矿渣脸黑的不像样子的表哥。
“哪家的?”
“就我们屋头隔壁的。”
“长得最漂亮啊个安?”
“嗯。”他点点头。
“可以嘛,有我年轻时的样子。”
“那现在是准备怎么搞勒,打了?”
“只有打了塞。”
“带县里去还是在镇上?”
“不晓得,看哪点便宜点去哪?”
“镇上,你妈批镇上哪个帮别个搞得以后都怀不得孕你要晓得信。”
“县头不晓得好多钱浪嘛。”
“嗯老子看起你硬是心焦。”接着又是一脚踢了过来。
“先回去,等哈我下了班过来找你。”
“看懒卵嘛,钱都带你嫂子啊点,老子不回去跟她掰扯下拿得出来啊。”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他连忙躲开了,喊了句:“那我等你哦。”顺着小路就跑了。
随着太阳撕开阴霾云翳的一角,王孝春的心也跟着暖和了起来,他还是在河坝里走,水有些凉,脚底板早已泡发白,他此刻不觉得累,反而有一股无穷的力量在心里燃起,他不在乎灯盏怀孕,间或是马上要去打胎,他在憧憬未来时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未来,他业已决定中学毕业以后跟老黑帽子出去打工,灯盏去县城念高中,他相信经历过这件事情以后,他们的感情不会再有任何问题,抬头望天,有人望见了明日的雨,有人只沉浸在当下的暖阳中,他是后一种人。
王孝春提着一身湿透的衣裳到家时,超哥骑上了摩托车,载着他父亲,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到了镇上后,王孝春父亲说要去街上买点猪肉,超哥索性没再送他,径直回了他在镇上租的房子,同是在那小桥边,移动营业厅的二层小楼上,进到屋里来,他老婆正炒着菜,没等喝他就开口道:“给我拿个一千五百块钱。”
他老婆只是斜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不管不顾继续炒着菜。
“有事。”
“啥子事。”
“不好说得,反正肯定是正事,先拿给我。”
“你有个狗屁正事。”
……
吵了一通,他只得把实情讲了出来,又把自己认为的道理好生跟老婆讲了一通,谁知他老婆是个只讲自己道理的人,她肚子一挺,说:“我也怀孕了,我要这钱去打娃娃。”
“你还不跟他妈们说,你还借钱给他打娃娃,亏你做得出来。”
“打出事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我就问你老超,光想到别个的事情,如果出事了她妈老汉来找你你扎个整。”
她霹雳吧啦地一通,把超哥说得也有些懵,好像是这个理。他愣了一下,问道:“那老春这一分钟才没得办法了塞。”
“给他爸爸打电话,等他们两家国人解决,你管勒些扎子嘛。”
“不得行,你先把嘴巴闭好不要出去乱说。”
就这样,超哥钱没拿到反挨了顿骂,还差点让老婆把事捅了出去。吃过晚饭后,他骑上摩托车,到王孝春家,喊了王孝春出门,在摩托车上把事说了说,王孝春瞥瞥嘴,感叹道:“我刚才还跟她说了钱借到了勒。”
摩托车沿着明水镇转了一圈,在小河边停下,超哥的电话响了,是王孝春的父亲,接起第一句话是:“你两个马上给我滚回来。”
王孝春这辈子永远忘不了灯盏跪在地上的样子,她脸上遭皮带抽了几道红印,脑袋垂着,昔日飘扬的长发拖到地上,她弟弟妹妹站到街檐,大气不敢喘,经过两家人的描述,她父亲已经确信了罪魁祸首就是他,仅一脚,就把他踢到排水沟去了,他自己父亲也不管,反而等他站起来,一巴掌就扇了过来,他的头直接撞到了墙上,他父亲还要打,被超哥抱住了,这是他昏迷前的唯一记忆。
等他醒过来后,是在自家的床上,窗外依稀有小雨落着,后院鸡扑着翅膀,一切安安静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哥,你醒了?”小毛走了进来。
“爸爸们勒。”
“他们全部去医院了。”
他还想问什么,小毛把嘴巴凑了过来,轻轻地说:“灯盏姐姐死了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