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8号线,École militaire站的2号出口附近,站着一排轰轰烈烈的梧桐树。
我在地下就看见它们了。电梯就着幕布缓缓升起,撞进眼里的是树叶,枝干,然后是一整棵树。它们安静地站在街道两旁,尽力控制着不发出声音,像一场盛大舞台剧的精致背景。
A magnificent sycamore tree.
我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想起小时候的夏天里也有这么一棵梧桐树。
它长在我家小卖部旁边,树根很粗,大概要一个半我才抱得过来。但还是不满足,因为我发现它一直在偷偷长大。有一次甚至把墙砖都顶开了一部分,妈妈为此很是苦恼。
但我不怪它。
因为五六岁的我总是仗着年纪小,肆无忌惮地在树下尿尿。我隐约觉得,如果要深究起来,我怎么着也算是个共犯,得负上一个次要责任。自己灌溉的树,咬着牙也要不抛弃不放弃。
夏天的时候妈妈会把冰柜推到屋子外头,放在梧桐树大片的阴凉底下。插上电,冰柜就开始嗡嗡作响,和树上的蝉一起卖力工作,一唱一和,一冷一热,像一个精心布置的仙人跳,等着路过的小孩排着队自投罗网。
我才不会上当。
我经常趁着妈妈不注意,迅速从冰柜肚子里偷出一根最贵的红豆棒冰。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冰柜门,盖好被子,像精通反侦察手段的凶手娴熟地抹去指纹,自信地大踏步离开犯罪现场。
偶尔有热热的风吹过,几片梧桐叶落在脑袋上。我晃晃头,听见它们在说。
嘿,我可全都看见了。
我妈曾经热切地希望我嫁给隔壁村的男孩子,不求别的,越近越好,最好晚上喊一声就能回家吃饭那种。
而我刚刚在巴黎的地铁等车。
跨过小半个地球的距离,一切阴差阳错得像一个完美的误会。
我看见对面站台挤着各种肤色的人,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互相说着世界各地的方言。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真切感。
这种感觉以【我是谁,我在哪儿】为引子,不由分说地往脑海里投了颗手榴弹,把方圆二十年的记忆炸了个底儿掉。
我看见自己和漪澜坐在铁塔前看炸成心形的烟花,在西岱岛嚷嚷着要买全巴黎最好吃的冰淇淋,然后坐半个小时的车去看一场完全听不懂的话剧。
我和露露一个月进城一次,永远约在gare du nord碰头,叽叽喳喳去吃想了很久的酸辣土豆丝,还有肯德基全家桶。
我和娜娜在冬天的tram站和月亮一起等车,风吹得人直跺脚,笑嘻嘻地看我们四下逃窜。
我和室友们在考试前夜通宵背马哲,算会计题,闭着眼睛大吼“谁还有咖啡!我不行了”。
我和L在厕所门口虔诚拜佛,希望高考可以一帆风顺,大学里有很多帅哥,屈臣氏天天打折。
我最后还是选了文科班,楼上楼下隔着两层,再也看不到喜欢的男孩子每天臭屁。
我晚自习下课把自行车弄丢了,哭丧着脸回家准备挨一场痛快淋漓的骂。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托着腮严肃思考五年级和四年级究竟会有什么不同。
我守着冰柜坐在梧桐树下打盹,嘟囔着一会儿要再吃一根。
天空没有云,知了在没完没了地叫。我梦见已经2019年了,有一个23岁的姑娘在陌生的地方跟上人流,缓缓走出地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