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疟疾的姜大夫

文|陈青砚

阳春三月,岁在癸丑,天气刚打春,猎猎寒风还是往人骨子里钻。

天通街的中心,有一间挂着皇帝亲笔御赐牌匾的小药店,名为——一文堂。顾名思义,坐堂大夫不为名声,不谋私利,悬壶济世,只为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此店虽小,但是装潢华丽俊美,在一众灰扑扑的小店铺中间,极其显眼。

可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早已经日上三竿,此街都已车水马龙,衣着各式各样的平常百姓早已川流不息,摩肩接踵,贩卖的贩卖,还价的还价,耍把戏的耍把戏,好生热闹!

一文堂那扇雕琢精美的镂空玄门还是紧紧地闭着,像一口镶满了金银假牙咧着的大嘴,辉煌绚丽至极,却不知为何,又有些落寞在其中。

这个尘世一片繁华,房屋鳞次栉比,百姓劫后重生,到处拜佛还愿;在这片热闹的角落里,灰暗、孤独、冷寂、痛苦笼罩着姜世安,他从透过一丝光的门缝里,留恋又痛苦地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的繁华热闹,之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却再也未睁开。

六个月前,一文堂门口人声鼎沸,母亲抱着怀中发热幼子的,儿子揽着虚弱的母亲的,乞婆围观看热闹的,团团将这家小药铺围住,哀声遍野,哭嚎不止。

“大夫!求求你看看我的孩子啊!他才不到一岁!求求你啊!”

“大夫,大夫,先看看我家老母亲吧!我母亲已经三天未进食了!求求大夫!我给您做牛做马都行!大夫!大夫——”

“大夫啊!大——哎!!别挤啊,别挤!后面的人!啊——”

群情突然激愤起来,喊叫声、哭嚎声一下子不知放大了多少倍,身强力壮的男性卯足了力气向门口奔去,引起一阵骚动,本来维持的表面的秩序,突然被打破了,那些奄奄一息的人突然回光返照一般被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所淹没,也拼命地向前涌去。

“大夫!啊——啊!大夫!”那位母亲哭嚎着,声泪俱下。

“救救我们吧!菩萨心肠的大夫啊,救救我们这些人吧!求求您啦!”那名汉子终于挤到前面,抓着他的衣衫顺势跪下。

百姓见状,也都齐刷刷地跪地不起,磕头不止。

这可真的是难为了姜世安。

本来这也不过是一家祖传的小店铺,从祖父那辈就开始惨淡经营,一直到他这辈,世代为医,到姜世安这里,不过才三代,但是名声极好,虽然姜世安不过才二十有四,但是人们都很敬重他。姜世安秉承祖辈遗训,不求以此发财升官,只求守得一片百姓安康。

前几个月,还有媒人给他和另一家朴实勤劳的小门户说亲,那家姑娘姓李,正是二八年华,性格温雅,为人和善。彩礼什么的都已经谈妥了,就差定个日子了。

姜世安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完美了。可是最近几天突然出现一种很奇怪的病,百姓没有任何前兆的就开始发热咳嗽,然后再是浑身无力,呼吸困难。这种病情先是在老李家母亲身上发现,接着那家的小孩子也开始有此症状。再到后来,病情开始肆虐,沿着这条街开始向着全区甚至有向皇城蔓延的趋势,一发不可收拾。

当今圣上为此也是苦恼,下令封锁皇城,禁止人员流动,并且召集天下名医齐聚京都,共议药方。

姜世安也正是要去皇城应召,他自知医术并没有多么的高明,此病来势汹汹已经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他自知如果只是坐井观天的话,这么百姓很可能逃不过这次疫病。

“各位稍安勿躁,今此病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乎我的意料,在下就是华佗再世也难以有回天之力。”

底下一片哗然,细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也有眼尖的看见他背后收拾好的行李。

有人问:“那大夫您这是要去哪?”

姜世安有些不安道:“现今圣上要召集医士共议此疫病,在下想先去讨得良方再回来为诸位诊治病情。”

姜世安娓娓道来,可是底下的百姓一下子就不干了。

“大夫,您这是要抛下我们啊!”

“大夫,您走了!我们可是怎么办啊!”

“是啊,您要我们怎么办呢?您不能看着我们去死啊!大夫——”

姜世安微微皱眉轻咳了声,一个斯斯文文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一时间竟然脸红了起来。

“请大家放心,等我寻得良方,我一定快马加鞭回来。”姜世安平时是一个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的人,老实的很,这样的话应该是他说过的最正式的承诺了。

姜世安抬脚便想离去,可是那位李家的丈夫扯住了他的衣衫哭声大喊:“您不能走啊!您不能看着我们去死啊!您不能啊,您可是大夫啊!医者仁心啊,大夫!”

一时间,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拼命挤上前将姜世安围得水泄不通,百姓痛哭流涕,哀求不止。

姜世安也是一时迷了心窍,热泪纵横,恐怕自己如果不在的话这些百姓就真的六神无主,喊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姜世安心一软,答应了下来。

百姓听闻之后,涕泗横流,磕头谢恩,一个个口中喊着“在世活菩萨”,“大善人”等誉美之词。

可是,姜世安依然拿摸不准这样的病情,病人一个个情况恶化,那些信奉他、爱戴他的百姓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眼睛里流露出鄙夷与怨恨。他的一文堂生意也大不如前,本来在治病时对家庭贫困的人家就一直压低药价,要么根本不收钱,一直是他自己在贴钱,现在情况是越来越差了。到最后,姜世安亲眼看见那些百姓竟然一把火烧了自己的一文堂,火光之中姜世安冷汗直流,猛然清醒,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梦。但是他还是心有余悸,这晚,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他从后门溜了出去,去到了李家,也就是他的老丈人那里。

老丈人毕竟活了这么些年岁,总是懂些人情事故的,况且对面的还是他的未来女婿,他自然要为自家人考虑了。

老丈人眯着眼睛捋了捋胡子,坐在高堂之上,抖了抖烟斗,缓缓说道:“看这境况,一时半会恐怕不会转好,再者,你也没有信心治好此病。所以,我劝你还是去吧。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你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可以发挥。”

姜世安觉得此言有理,便即刻出发去了皇城。

又三月,姜世安寻得良方,便立刻启程,不过四个日日夜夜就回来了。

这里的疫情还是极其严重,街上再无以前繁华的景象,饿殍遍野,病重垂危的老人被赶出来,街巷角落里断断续续有婴孩的啼哭,大街上还有那些走投无路的巫师作法留下的痕迹,到处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姜世安终于来到了街中心,却发现他的一文堂精细雕花门上留下令人作呕的污痕,烂菜叶,剩饭剩菜,甚至还有排泄物!

姜世安惊心,颤抖的手指缓缓伸向那扇门,忍下心中的委屈与落寞,将在皇城里因年轻不通世故受人排挤的委屈,将在路上受人坑蒙拐骗散去的金银药材的伤痛,将这些天在路上为寻捷径早日归来而风餐露宿的辛酸苦楚通通咽下。

他们只是可怜的、遭受疫情袭击的普通百姓,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境遇而已,并无恶意。

他们只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已,无恶意。

姜世安劝解着自己,心底却还是隐隐作痛。

他在黄昏之时归来,趁着暮色迷蒙,他独自掩在夜色里,孤独地擦拭着镂空门扇。

第二天,便开始开门营业。消息传得很快,人们绝处逢生般要踩破这门槛,进进出出,扶门作揖。

可是人们也发现了,这大夫坐堂时一定要面戴白色罩子,而且积极地规劝百姓也这样。

在这片风域,白色多和死葬联系在一起,而死人才以白罩蒙面,这多少对人都有些消极的心理暗示,百姓心里总归有些抵触。

但是碍于情面,不好当面拒绝,只能是遑遑答应,然后置之不理。

姜世安甚至亲自买来些送给百姓,劝说他们经常戴着,说是可以降低感染的机会,保护自身。

可是看到少有成效,姜世安只能无脑摇头。

隔壁的王老伯家经营着一家茶馆,最近客人稀少,王老伯也不幸感染了病,日益消瘦,呼吸苦难,但是又少有银钱买药,艰难度日。

姜世安见此,心生怜悯,于是偷偷给老伯降价,甚至时不时还白白送一些补药过去。

王老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整天坐在茶馆里赞颂姜大夫,逢人便跨,遇人便说。于是乎,姜大夫的光辉形象立刻传了几百里远,外城的许多人都来这里看病,自然也有许多拿不出来钱的穷人。

姜世安心善,听不得穷困人家的悲伤故事,也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账目时不时也会“不经意”就算错了。

那些人自然是知道的,感恩涕零,直夸“这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姜世安无奈。

可是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自己的亏损也越来越多,入不敷出的显见的一个问题就是——买不起足够的药材了。

这可真的是愁煞了姜世安。于是他不得提高药价,并且减少账目亏损。

可是在百姓看来,这无异于坐地起。

于是有人骂道:“呸!黑心药店!这个时候还想着赚黑心钱,你心里就一点也不愧疚吗?!”

“亏我还敬仰你小小年纪医者心善,行医救世!我呸!”

“前段时间,遇事就跑,没有担当!你不配做人!更不配行医!”

“黑心……”

“一肚子坏水……”

“自私自利……娶不到老婆……”

姜世安忽然感觉自己突然从神坛坠进了地狱,脑子轻飘飘的,感觉不到实体似的。

姜世安想辩解,可是站在门口红着脸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晚上他再去未来老丈人家里的时候,那家人却只是紧紧闭着大门,叫门不应,最后还是李母小心翼翼地拉开门缝,说道:“我们家姑娘要嫁人啦,你还是别来了。”

姜世安好笑:自然,我知道的。

李母又说道:“是赵裁缝那家的孩子。”

姜世安惊愕,久久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那条门缝也早就关住了。

姜世安感觉整个世界都黑暗了。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可是这样看起来,好像他又什么都没做得正确过。

姜世安的身体一下子垮了,开始出现一系列病症。幸好店里还有些剩下的药材,姜世安勉强喝了几副。

这时好消息传来,圣上专门派人来这里体恤民情,带来了足够的药材,还派来了专门的医士。

姜世安很欣慰,只是再也没有人来他这里了。被踏得圆滑的门槛突兀着,显得格外苍凉。

药铺也无药了。姜世安忍着不适也想着去求几副药材。

路上,他便感觉到了来自周围百姓的异样,那些他曾经帮助过的男男女女用一种鄙夷的目光在远处注视着他,一个个人都躲得他远远的。

姜世安无奈摇头。

终于轮到他拿药了,但是他还未开口,就有人在远处大喊道:“不要给他开药!他是个黑医!满肚子坏水,大夫们,不要给他开药,他肯定是装的!”

那群高高在上的医士俯视着他,姜世安认出来了他们。那群人看着落魄的他,仿佛看着一只令人不齿的怪物:“呦!这不是姜大夫吗?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

戏虐的声音在头顶盘旋,姜世安感觉天旋地转,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

姜世安羞愧地低下头。

“医者仁心,你怎么能装病来骗药呢?!嗯?姜大夫?”,那人同样戴着白色面罩,看不见脸,只看得一双邪魅的丹凤眼,毫不克制地流露着嘲笑的眼神,“这么多的人药材根本供养不上,不要在这里装病,赶快走!快点!”

姜世安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去的了,关于那一天的一切都开始模糊。

只剩下一张张模糊的、扭曲的人脸,不,不,那是他所熟悉的人吗?

不,不是,那像是一个个走兽蛇蝎的扭曲面孔……

“他是骗子!骗子……”

“他是坏人,坐地起价,哄抬药价,恬不知耻!”

“你当初执意要拒绝皇上亲自任命医士的官职,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你看看你,自作清高罢了……”

三月春来,冻土开封。

可是那一年的春天,不知怎么的突然下了一场弥天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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