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学生要考入顶尖大学,有多少阻碍需要突破

作者:金津  2018-08-17  来源于:澎湃新闻

最近,一篇题为《感谢贫穷》的文章激起了很多讨论,文章的作者出生在河北偏远农村,家境贫寒,但一直在学校成绩优异,今年参加高考并录取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章是作者在参加北京大学自主招生时所写的个人陈述,文章描述了她对于贫穷的感知,一方面贫穷让她失去了亲人,让她在学校受到嘲笑,让她从小体会到父母的不易和生活的艰辛,但另一方面贫穷让她懂得珍惜生活中小小的乐趣,让她相信知识的力量,让她学会不屈不挠,在贫穷中对抗贫穷,并从对抗中获得力量,因而在文章的最后,她说,“感谢贫穷,你赋予我生生不息的希望和永不低头的力量”。很多人评论说,贫穷不值得感谢,值得感谢的是你自己的努力以及你的家人对你的支持。也有人说,贫穷是命运,只有对抗过命运,才能真正学会勇敢、坚强,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何看待贫穷,如何看待贫穷的突破,如何看待贫穷“教育”?这是我希望在这篇文章里做的小小的讨论。

贫穷阻碍了大部分的人

首先,文章的作者属于极少数人。清华大学和斯坦福大学的研究者2015年在《The China Quarterly》发表他们的一项研究报告,基于2003年参加中国高考的全国性学生统计数据,研究结果表明,在农村-贫困家庭(其他三个类别分别是农村-非贫困,城市-非贫困和城市-贫困)这一人口类别中,仅有12%的适龄人口参加了高考(同比67%的城市适龄人口参加了高考),7%的人考进了大学(同比城市数据为48%),2%的人能进入四年制大学(同比城市数据为16%),0.6%的人进入211重点大学(同比城市数据为7%),而能够进入北大和清华这两所学校的比例仅为0.003%(同比城市数据为0.13%)。也就说,城市学生能够考进北大和清华这两所学校的比例是农村贫困学生的43倍,能够考进211重点大学的比例是农村贫困学生的11倍。如果参照这个数据,文章的作者属于这极少数的0.003%。

而在这0.003%的人里面,地域又构成了一轮重要的筛选,来自教育资源分布相对分散的地域比教育资源高度集中的地域更有可能突破贫穷,进入中国最顶尖的大学。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刘云杉教授基于北京大学1978年到2005年的大学新生统计数据研究表明,在优质基础教育资源分布较为分散的省份,即优质基础教育资源(比如重点中学)不是集中在省会或规模较大的城市,而是较为平均地分布在县城或农村的省份,农村学生占北京大学总体新生数的比例相对较高(超过30%),而对于优质基础资源教育高度集中的省份,农村学生则很难进入北京大学(农村学生占总体新生数量低于15%)。这一结论也在《无声的革命:北京大学、苏州大学学生社会来源研究1949-2002》中得到了印证,在基础教育发展更为平均的省份,农村学生更有可能进入北京大学。也就是说,在这0.003%极少数突破了贫穷的人里面,他们来自的省份是高度聚焦的,出生在聚焦之外的省份,能够进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比例很可能远远低于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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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在《国家精英:名牌大学与群体精神》出版时接受访谈,在访谈中谈到他的资本再生产理论,他解释说资本再生产理论是统计意义上的规律,既然是统计意义上的规律,就一定会有例外,例外分成两种,一种是成功的故事,指的是突破了这个规律,实现了社会晋升的人,另一种是失败的故事,指的是没能把握住资本给予的位置,从社会阶层中掉下来的人,而这两种例外都构成了幻象,似乎规律可以被打破了,但事实是,绝大多数人都在重复和印证规律。我们都知道对抗贫穷很艰难,而这个规律告诉我们的是,对抗贫穷可能比我们已知的还要艰难。

为什么这些人成了0.003%?

对抗贫穷很艰难,但依旧有人成了这0.003%,为什么他们成了0.003%?有研究者基于某重点大学2011级到2014级大一新生的教育自传分析称,成功突破贫穷的人拥有不同于富裕阶层的“文化资本”,这个“文化资本”帮助他们实现了突破。这份研究对于“文化资本”的概括与文章里对于自己学业成就的解释非常相像。研究的作者将这些学生的“文化资本”概括为三个部分:“先赋性动力”,即在逆境中生出的生机、动力,不服输的干劲;“道德化思维”,指的是底层孩子从小对于家境的感知,从而生发出的对父母的责任感;“学校化的心性品质”,即对于教育可以改变命运的坚定信念。先不论这三点是否可以归结为布尔迪厄的“文化资本”概念,这个研究的解释和《感谢贫穷》的作者一样将自己的学业成就归结于自己个人的品质,个人的主观能动性,个人在逆境中的隐忍、坚韧和斗争,学业成就和突破贫穷被解释为个人对抗贫穷的成功,个人在贫穷中的成长和升华。

我不太认同个人化的解释。首先,这样的解释其实并不能很好说明为什么这0.003%的人实现了突破?因为所有贫穷的人都面对一样的贫穷,他们都被束缚,都想改变,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贫穷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所谓的“文化资本”,或者说他们在贫穷中习得的“文化资本”并没有让他们在教育中获得成功,从而实现贫穷的突破。

我认为与其说这些成为0.003%的人有什么个人品质上的杰出,不如说他们的一些品质恰好符合中国教育选拔制度的标准,因为这个符合,他们可以突破贫穷,获得晋升。而这个并不能说明实现晋升的人在人格、能力和素质上比没有晋升的人优秀或杰出,而只是因为这些人恰好幸运地符合了这个标准。如果我们忽视这个“幸运”,将突破完全当作自己个人的成绩,自己在逆境中的成长和成功,相应地就会把其他人的不幸归结为他们在逆境中的“失败”以及他们在面对逆境中的能力不足。能够突破的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品质恰好符合制度,符合制度可以给贫穷的少部分人提供的福利,而如果这些福利被理所应当地解释为自己个人品质应得的成就,这其实和拥有更多资本的人将自己的成功解释为个人能力的差异是一样的。

这些品质很常见地被解释为聪明、努力、勤奋、主动、有灵活性、反思能力等等,但一样的问题是,有很多有一样品质的人并没有取得成功。在剩下的99.997%的人里面一定有相当比例的人具有相同的品质,可是他们成了99.997%。首先,“聪明”的品质需要基本的客观条件,才可以得以发挥聪明才智。就像前面刘云杉教授的研究所展示的那样,如果出生在一个基础教育资源高度聚集的省份,聪明努力的农村孩子因为无法得到必要的教育支持,他们的聪明和努力从最一开始就会被浪费和消化掉,他们无法上一个还不错的小学,还不错的初中,离还不错的大学之间隔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还不错的高中。不仅是必要的教育支持,很多聪明努力的孩子要因为家庭经济原因而被迫辍学,对于这些学生来说,谈聪明和努力是很可笑又可悲的。他们是资本的受害者,是贫穷的受害者,到最后却要被说成是,因为你不够聪明,不够努力,不够坚强,不够优秀。个人能动性在面对资本的限制、结构的限制的时候,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强大。地域不同,客观条件不同,同样聪明、同样努力的贫困学生出生在北京、山东、安徽、内蒙古、贵州、青海,能够突破“贫穷”的几率和难度是不一样的。很多人说贫穷是命运,即使对于贫穷这个命运来讲,它也具有不同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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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要的经济条件、教育条件是成就0.003%的幸运因素之一,而这只是其中之一。家庭社会关系中的中产联系、父母对于教育的支持、学校里偶然遇到的老师和“重要他人”等等都构成成就“幸运”的因素。一环扣一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果说资本还有什么额外的作用,那就是当你面对失误和风险的时候,你有更大的空间和能力去修正它。对于贫穷的人来讲,一次失误就是绝对的失误。最后的成功需要一次次、每一次的成功,还需要每一个阶段的幸运。因此,英语体系里称最后突破贫穷的人为lucky survivor(幸运的幸存者)。

成为了0.003%又怎样?

进入了中国最顶尖大学的这0.003%的人就代表他们摆脱了贫穷吗?很多人在文章的评论里提到了在进入大学之后需要面对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现实,首先进入好大学之后是不是还可以保持学业的优势,保持学业的优势在大学里是不是还是那么重要,就算既可以保持学业优势又可以积累其他方面的能力、经验和成就,是不是就意味着可以找一份好工作。通过个人努力就可以带来成就的简单规则在跨入大学那一刻就结束了,接下来,我们需要面对的是一个复杂的世界,而现实只会越来越复杂。成为0.003%的人里面有多大比例可以在经过四年大学生活之后有能力、有资本、有经验面对真正复杂的世界?问这个问题,我依旧不是在质疑个人能力和个人努力,而是在问,我们的大学,为这0.003%的人提供了多少支持、训练和“教育”让他们可以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另一个现实是,当这0.003%的人终于拼尽全力赢得了考试这场战争的时候,富裕家庭已经慢慢开始转移战场,资本总有办法找到策略去维持优势,当考试不适合作为工具的时候,就换一个工具,而新的工具叫做国际教育。个人能力在灵活又狡猾的资本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这些是贫穷需要面对的显性的现实,贫穷还需要面对隐性的现实。我们称突破贫穷的人为“幸运的幸存者”,作为幸存者的他们,没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吗?文章的作者在文章里提到的自卑、伤心、挣扎和无奈真的能够随着“成功”而烟消云散吗?即便这些情绪都可以被消化,幸存者所接受的“生存教育”和舒适者所接受的“自然教育”是一样的吗?在充满紧张感、焦虑和带着家庭和父母的高期待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需要有多大的力量才可以对抗这样的成长环境对今后的自己产生的影响。

贫穷并不是绝对坏的,即使富裕阶层也会有意识地让孩子接受吃苦教育,但是接受吃苦教育,和一直在吃苦是两件事。回到前面的讨论,贫穷教会我们的事,需要现实条件才可以发挥作用,而对于一直在贫穷的绝大多数人来讲,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条件。教育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贫穷构成了他们对原生环境的绝大部分感知,也构成了绝大部分的影响,而在这些影响中,绝大部分是枷锁。

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中。而挣脱枷锁,依靠的不是个人,也不是感谢,而是给予枷锁中的人更多支持,让自由更有力量,也让更多的人拥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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