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和正两家房檐搭着房檐,就是不和,像两只红了眼的公鸡,总好斗。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为啥,总之,在萍和正的记忆中,就没见过两家大人在一起唠过、笑过,只有在一起对骂或厮打的惨景。
两家一斗,就成一台戏,全村人就都救火般围过来。每遇此时,年轻的萍和正总是躲在两旁旮旯里,各自胆战心惊,听涌来又散去的人们声声地叹:这两家作孽呀,眼挨着鼻子,争斗何时休哟?唉,唉。
萍和正年龄相仿,又上同一个学校,自然免不了来往,他们都为两家的不和着急。上中学时,萍和正就背着父母,背着旁人,竟偷偷跪在村头的小河边,如旧时拜把子样达成“君子协议”:小河为证,他们是他们,他们愚昧无知;我们是我们,我们识文断字。任他们怎么斗,我们都决不帮腔,决不上手。萍还捋着辫子发誓:违者是狗,不是人。
正瞅着萍说:我们都不做狗,我们都做人。
渐渐地,人长大了,心也长大了,萍和正单独在一起时,就想:我们两家要是和了多好。每到此时,萍和正的眼中就都浮出忧郁。
萍和正不知祖上到底有啥爬不过的山,渡不过的河,就想弄明病根,对症下药。试探过父母,打听过邻居,没有谁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后来,萍和正从本村年岁最高的拐爷那里似乎模糊不清地听出种种情况:也许是从他们爷爷的爷爷那时,两家为了鸡啦狗啦的鸡零狗碎,一代传给一代,从'失之毫厘'到“谬以千里”,仇怨越积越深。这就更使萍和正如坐针毡般不安。
萍和正就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想了很多招,欲让两家化干戈为玉帛。试过,都枉然。但是他们不死心,豁出去,非让两家和好不可。
村头小河边。月色溶溶,河水悠悠。萍和正低头对坐,默默无语。好一阵子,萍说:我们真的就想不出办法?
正说:难哩。便又陷入了沉思……
俄顷,萍和正都抬起了头,目光撞到了一起。
齐声说:有办法了!
你先说。萍推。
你先说。正让。
萍说:除非……我们……萍欲言又止,眸子里闪着激动的光。
正问:除非我们怎样,你快说吗?正急不可耐,眼睛中燃起炽烈的火。
萍说:下边只有两个字。还是来个“君子协议”,我喊一、二后,我们两人一齐说出来,都说心里话,不得弄假。若说的一样,就照办,若不一样,就当作没说。
正想了想说:也好。又说:我要是说错了,你不要恨我。
萍答应了,就喊一、二开始。然后他们就都说出了相同的两个字:结婚。
于是萍和正的身子就拥到一起,唇就吻到一起……
乍暖还寒的春夜,小河上吹来一阵风,萍和正都感到了凉。渐渐地心跳复原,热情降温,萍和正又如两尊泥塑。各自心中都浮出父母吵架时那凶神恶煞的尊容。
好一阵子,萍说:我非你不嫁,死也要死在一起。
正说:我非你不娶,活要活在一块。
白天,萍和正就故意在人前人后露出些蛛丝马迹,以作投石问路。
某日,快嘴婶惊诧如发现天狗吞日般看见萍和正手拉着手走路。
某日,侃六叔也恐慌如瞧见饿狼吃人般看见正背着萍柔软的身子涉过村头的小河。
很快村里就炸锅了:
乖乖,好大的胆子,有好瞧的罗。
等着瞧吧,人头非打出狗脑子不可。
果然,萍的爹指着正的爹鼻子骂:瞎了狗眼。
正的爹揪着萍的爹前领吼:打你个贱种。
两家的老婆也跟着在一旁跃跃欲试地助威呐喊。直到村里人又救火般涌来。
那晚,萍和正被各自的爹妈骂得狗血喷头,揍得鼻青眼肿。两家都说:死了也决不允萍和正成亲。
一场风波过去,好一阵子,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暗地里,一场更大的风暴却在悄悄地孕育。
终于有一天,萍和正吻过哭,哭过吻,吻足了,哭够了,萍和正说:我们逃吧?
正说:逃了和尚逃不了庙,那样两家非出人命不可,本为两家能和好的,岂能添怨呢。
萍说:那只好死了。
正说:死了还有啥意义,那可是愚人之举。
萍和正思来想去,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蓦然,急中生智,就真的想出了一个很让人吃惊的办法来……
萍咬牙沉思良久对正说:也只好这么办了。
正痛心疾首地对萍说:那就太委屈你了。接下来,正又抱着萍,萍也拥着正,一阵酣畅淋漓的亲热。
夏过奔秋,又是快嘴婶和侃六叔突然发现萍的肚子竟悄悄地鼓了起来。
村里终于又一次炸锅了——快嘴婶的嘴就更闲不住了,有人没人就如扫机枪:啧啧啧,不要脸的浪躁货,不作贱出人命才怪哩。侃六叔侃得自然也就忒来神,茶余饭后活像个摇头晃脑的老私塾:未婚先孕者,伤风败俗也,这等丢人现眼之事,真乃祖宗之奇耻大辱。为父母者焉能不管耶!
倒是拐爷的看法与之相悖:怪都怪两家的上人作孽,怎怪这两个不幸的孩子?事到如今,两家老的要是知趣,就该随辕就辙,趁此了结过去的恩恩怨怨。
萍的爹妈眼睛自然不瞎,瞅见女儿鼓起的肚子,操起斧子就要去正家算账。萍慌忙跪在爹娘面前,死死地阻拦,倾心地哭诉:爹呀,娘呀,事到如今,你就成全了我们吧,既已怀了他的孩子,除非你杀了我……见此,爹娘虽被气得炸了肺,可手中的斧子,终又舍不得砍向独生女儿,便狠命地掴萍的耳光子以解心头之恨,掴够了,就瘟驴般倒在床上哭。
耳光掴在萍的脸上,却疼在一墙之隔的正的心上。正实在不忍,要去向萍的爹娘请罪,去替萍受过。爹娘却握着铁锹堵在门口,铁青着脸吼:不争气的东西,敢移一步,就让你脑袋搬家。
正面无俱色,声泪俱下地哀求:爹啊,娘呀,萍可是怀着您的亲骨肉呀。爹娘气成疯猫。正见此,更是火上添油:我可是带着萍到医院查过,她怀的可是你们的孙子呀。爹娘终于懵了,扔了铁锹喊:天哪,作孽呀……
脱身后的萍和正急忙跑到拐爷家,双双脆在拐爷面前:拐爷,求您了,救救我们吧。
虽不是同宗,但拐爷在村里年长辈尊,德高望重,且拐爷的儿子又是村里惟一在县上做官的,村里人自然都敬畏拐爷。
拐爷看着可怜的萍和正,眼里竟盈着老泪,忙拉萍和正起身。萍和正说:拐爷不答应救我们,就决不起身。拐爷就答应了。萍和正就连连给拐爷磕响头。
拐爷应下后却又为难,都怪这两家积怨太深,且又都是两个撞了南墙也要爬过去的犟种。拐爷曾管过他们两家的事,无奈,犟种不给面子。那年正月,拐爷把萍和正的爹都喊到自家,温上酒,炒了菜,欲使他们捐弃前嫌,握手言和,友好相处。哪知,没说几句,犟种们就掼了手中的酒杯,气得拐爷发誓再不管他们的事了。
为了两个可怜的孩子,这回,拐爷想:我就豁出去了——
拐爷先来到正家,一进门就对正的爹娘破口大骂,并挥起拐杖满院追打,不让正的爹娘有还口机会便猛的一阵狂轰滥炸。骂过了,打过了,拐爷又高声说:孩子的事,我拐爷作主了,你们要是再敢阻拦,孩子们想不开出了事,我非到县里叫儿子把你们抓去坐牢不可。那时我便去法庭作证,孩子是让你们给害的,弄不好,还让你们吃枪子哩。
拐爷的举动,既是做给正家看的,更是骂给萍家听的。
萍的爹娘正惴惴不安,拐爷就过来了。到了萍家,拐爷早换了一副面孔,拐爷慈眉善眼地把萍的爹娘叫到堂屋,引古论今,举一反三,和风细雨地将他们好一番开导。末了,又不冷不热、不软不硬地说:我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不要不识好歹,牵着不走,非得打着倒退,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好自为之吧!
既慑于拐爷的威望,也考虑到“生米已成熟饭”的缘故,萍和正的爹娘虽极不情愿,也只好面对现实了,两家终于“分久必合”,握手成亲。
萍和正都为此暗中得意。爹娘却都害怕他们在婚前就把小孩生出来,便草草为萍和正选定了婚期。
结婚那天,挺着肚子的萍在正的搀扶下,竟挨门挨户,全村一家不漏地一边送喜糖,一边邀请乡亲们参加自己的婚礼。人们嘴上都说恭喜恭喜,祝贺祝贺之类的话,心中却都在骂:本已光腚推磨,转圈丢人了,还他娘的嫌不够,真不要脸。
当西天的晚霞烧得正红时,萍和正的家门口早涌来了全村的人。
……一阵鞭炮炸响过后,萍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出了门,正也同时迎出了门。萍和正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一起便住下了脚步。他们转面朝向众人。人们的目光就射出了惊疑。
萍缓缓地解开了红嫁衣。萍和正的爹娘被震惊了,所有的亲戚朋友被震惊了,快嘴婶和侃六叔被震惊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震惊了——
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的眼珠子只要没瞎,都看见了,都看清了:正帮着萍,从腰间扯出一块块旧绵絮,扯完了,萍的肚子就瘪了。人们的眼珠子流泪了,泪光中,人们就看到美丽的萍和正相拥着,坦然地走入了洞房……
( 原载《青春》1996年9月 总第213期
2006年再载欧洲《梅园文学》特刊号
同年收入《宿迁文学十年精品选》)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