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无意义

我和高铭在做同样的事。我们和精神病人聊天,然后记录成文字。这算是无聊生活中属于自己的一点兴趣。

我拉开椅子坐下,取出笔记本,然后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这次被安排见面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据说在来到这所精神病院前他事业有成。

“早上好,先生。”

“早上好。”他半靠在座椅上,疲倦懒散。

“既然您已经同意见我,那么咱们开始吧。”

对方点点头。


“您以前是位作家?”

“对。”

“后来为什么不继续写下去了呢,您的书很畅销啊。”

“没有必要了。”

“为什么?”一个作家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原本可以名利双收,却突然宣布退出文坛,我有些奇怪。


“你觉得人会做没有意义的事吗?”他反问道。

我措手不及,顿了一下才做出回答:“不会。”那时我脑海里涌现出千百种答案,可腕表显示仅过了几秒。

“我也这样认为,人是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的。‘即使是水中捞月还能掬起一捧泛着月光清辉的流水’呢。很诗意的一句话对吧,”也许是我阅历不够,他表情中透露出的那丝复杂我没能读懂,“可人总是在做重复的事,而我同样认为‘重复无意义’。”

“怎么说?”

提及这个话题他眉头蹙起,略显烦躁。

“不管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其意义的,不论你是刻意还是无心,你的每一个举动都被赋予了存在的意义。尽管有时达不到既定的目的,但‘意义’这个词本身并非只有达到目的时才有价值。我这样解释你能懂吗?”

“请举个例子。”

“好。比方无心插柳柳成荫,你目的不在于此却意外造成了某种非你本意的结果,这就是插柳的意义。”

“可您说的‘重复’又是什么意思?”

“问题就在这儿。”他抓了一下头发,问我:

“有火吗?”

“我不吸烟。”

对方显出焦虑的神情,指节不停地扣击桌面。

“知道吗,酒精可以麻痹人的精神,尼古丁的味道令人着迷。许多人为此意志消沉,可我不会,我有更好的办法暂时避免思考某些我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是什么?”我握起笔打算记录重点。可他只说了两个字:“睡觉。 ”

哦,想起来了,在我先前得到的消息中有提及到这个人嗜睡。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他有十八个小时都在睡觉。医生曾怀疑这是否是一种疾病,可查阅了大量以往病例,均未给出合理解释。

我低头思考,但思绪复又被他拉了回来:“听我说,睡觉是普通人逃避问题的最佳手段。我们都是普通人。”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瞳仁中还隐藏了另一个人的瞳孔,我感到有两个人在盯着我,这种滋味并不好受。我毛骨悚然。

“知道为什么我答应只在早上见你吗?”这回他没等我回答便继续说了下去:“因为只有这个时间段我不会犯困。”他哈哈大笑。


医院外栽种了许多银杏树,现在是冬季,薄雪覆在枯黄的叶片上,平白添了几丝冷意。

“我写过些东西,那时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开拓者,脑海中瞬间闪过的灵光被捕捉到后就立马动笔。”他用奇异的语调娓娓道来,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给予笔下人物以三观以生命,并借他们提出某种观点。我认为那观点是我的,它独一无二。”说着嘴角泛出讽笑,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稍稍读了点书,在这里说明一点我可不是自谦,相比起古今中外浩如烟海的书籍,我所读的那点书只能算作牛毛。”

我对他的话表示认同。

“我发现迄今为止我思考过的所有观点,其实前人早已提出过,这在他们流传下来的著作中便可见-斑。我开始怀疑自己,我曾写过的所有东西是否有意义,不断重复超前思维的先驱者所提出的理论和观点到底是否有意义。”他看上去有些焦躁,将手伸进兜里发现只有香烟没有打火机,遂将烟塞回了口袋里。

“我想读遍世界上所有的书来求一个答案,验证总有一个观点是前人没有提到过的。”说至此处竟有些凄凉:“可是, 生命太短暂了,书读的完吗?”

我抿了一下嘴唇:“其实,您可以向其他人寻求帮助。”

可他立即说:“我不依靠任何人, 因为没有人能够给出说服我的答案。我只得靠自己。”他把软椅朝前挪了挪,重新坐好:“你读科幻小说吗?”

“读过。”

“科学家从试验者的身上提取基因,合成无数个近乎完美的克隆人。她们被利欲熏心者应用在各个领域,投入到各种工作中,成为白领成为司机成为快递员成为娼妓。这时试验者也就是克隆人的本体,其存在本身便没有了意义。“我一边认为人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一边又认为重复无意义,而人一直都在不停的重复重复,这非常矛盾。”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带着我所不能理解的困惑,“可恰恰有趣的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自相矛盾的,就像光既是粒子也是波。我的左脑和右脑都无法说服彼此,所以它们经常处于酣眠状态。

“先哲们具有非凡的远见卓识,我们现在提出的所有观点在他们的作品中均有迹可循。你以为这是自己的,殊不知在若干年前早已经有人对此做出了透彻的分析。你暂时没有找到只不过是因为读的书还不够多,现在的社会浮躁而狂妄,这便是症结所在。”

这个男子的目光中带着轻蔑,“我要回到创世纪初。”还有郁郁不得志的疯狂。

“对不起,方便告诉我 您耳朵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吗?”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从进人这个房间起我就注意到对方耳根处有道狰狞的伤疤。绷带已经拆掉了,我想应当是许久之前留下的。这时问出来,我暗自长舒一口气。

“你说这个啊。”他似乎回忆起了往事,抬手轻轻抚摸那道丑陋的疤痕,嘴角漫上笑意,“世人都觉得梵高割了自己的耳朵,是因为他患有精神疾病,神志不清。但他们错了。我和梵高都探索到了真理,可事实让我们痛苦不堪。唯独上帝是仁慈的,割耳是对我们的褒奖。”

“您将割耳当做奖赏?用肉体上的痛苦缓解精神上的痛苦?”

“没错。”他眼神一凛,手从耳朵拿开:“可是那群人什么都不明白就竭力阻止,不让我碰任何锐器。我向他们解释,后来居然被送到了这里。那群疯子!”他骂道。

“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我斟酌着缓慢的说:“‘重复无意义’这个观点,或许早已被先您之前的其他人阐述过了。按这种逻辑来讲,您所做的所有事情到底是否有其意义呢?”

不论再怎么斟酌,我的话还是中伤了他,对方脸色忽然变得扭曲,瞳孔崩射出淬了毒的箭矢。谁能看得出这曾经是一位满怀浪漫,写下无数绮丽词句的作家呢?

“你再说一次。”他握住座椅把手,指节泛白。

我闭紧嘴巴,缄默不言,唯恐刚一出声他就扑过来也割掉我的耳朵。


“人为什么总是做一些愚蠢的事!”他大声喊叫,像在谴责别人也像在嘲讽自己:“每天都是一个样,这样活下去难道不是在虚度光阴?重复重复不停的重复,重复到底有什么意义!”


“人的数量有六十亿,并以万物灵长自居,可他们都是重复的。”他否定了人。

“所谓宙斯赫拉玉帝王母都不过是臆造出来的,这些神的创造无论东西方都是具有重复性的。”他否定了神。

“这世界日月轮转不休,四季交替不止,经历过毁灭又重新诞生,它本身也在重复。”他否定了世界。

“我所说的这些话已毫无意义,因为我已经向许多人重复了许多遍。”最后他否定了自己。


对于情绪激动的病人你不能反驳他,否则只会让他的情绪更加激动。来此之前他的主治医生提醒道。

我张了张口,说:“从实际出发,不管是否重复,过好当下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你需要帮助。”

他忽然安静了,眼睛瞥向医院林荫路两旁积着薄雪的银杏树。过了一会儿他渐渐露出笑意,那微笑就像是泥土的表层结了冰:“谢谢你,但现在我该睡觉了。”

他自顾自的翻身上了床铺,对我这个呆愣住的陌生人仍旧待在房间里的行为视若无睹。好像体内的生物钟产生了作用发出提醒,随后他必须去睡觉了一般,非做不可。

我想让他清醒,可他主动选择了沉睡。

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去打扰他。于是我关了录音笔,带上了房门。



“这之后呢?”高铭问。

“他死了。”我说。

高铭显得很平静,他经历过太多这样的事,所以毫不惊讶。他没有问那个男人是怎么死的,我亦没有提——我们都不在意。

“到此为止吧,这个兴趣太沉重了。”我开口道。

“你想结束?”

“对,就现在。”

后来高铭独自成为了记录者,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如果有一天你不想继续下去了,你说过会告诉我原因。”

窗外薄雪消融,枫叶和银杏裸露在大地上,风乍起,寒意阵阵。手中热茶转凉,我放下杯子收回向外眺望的目光:“也许是我加速了他的死亡。”

我听见高铭轻轻叹了口气。

“医院的工作人员在他床头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一片银杏叶,上面写着几行小字。这恐怕是他在现世留下的最后一首诗。

“是绝笔?”

“嗯。”银杏叶带着他最后的诗意投人泥淖。我在心里补充道。

“那是一首怎样的诗? ”

“充斥着绝望与无助。”


银杏叶上写着:


我有些畏惧

我不敢提笔

乏味的重复

重复无意义

我的手在抖

我是真的怕了

仿佛深陷泥沼

我看不到希望——



by 肖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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