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十

        蜂兰与玫瑰,荆棘与烈火。

        教堂的钟声震耳欲聋,越过旁边的河流,传到遥远的山野里。

        管风琴的鸣奏悦耳动听,厚重绵长的音色唤起人们对古老传说的回想。那些失落的时代在时间的回溯中逐渐变得鲜艳、充盈起来。

        今天是五朔节。照旧例要在广场上燃气小小的篝火,在教堂前栽下五朔树,在树下选出“绿衣乔治”和“五朔节女王”。还要在市政厅演一出圣迹剧。五朔节女王永远是整个教区最漂亮的女孩。

        圣迹剧总是在观众的骂声与招呼声中匆匆开场——虽然说演员们约定好在正午的钟声敲响后一齐登台,但是迫不及待的观众总会提前一刻钟叫嚷着让剧先演起来——不管导演如何在台上劝说。

        在市政厅廊柱旁倚着一个年轻人,身子又瘦又长。他就像一根竹竿,脸色很苍白,一头金发。在他本该青春的容貌上岁月已给予他过多的刻痕。但他的眼睛仍旧炯炯有神,金色瞳仁里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他很少展露笑颜,忧郁伤感地常年穿着一身黑衣就像刚参加完葬礼般哀怨。他爱把衣领翻起来,挡住自己沧桑又神秘的面容。他就是圣迹剧的作者——格兰古瓦①·斯瓦·扬布先生。

        当木板架起的舞台上三重幕布被拉开时,圣迹剧《牡丹再开》缓缓拉开了序幕。这部以异教徒关于英雄阿多尼斯②的传说改编而来的颂扬圣母的戏剧自然映射了深厚的历史背景,但是却少有人能接受这些在深度的隐喻之下,对上帝的默叹与祈祷。他们爱的是圣雅各布赴法场的悲恸③,他们要的是圣帕特里克④走苦路的苦难,他们要的是圣特雷莎⑤直面上帝的狂喜。他们渴望英雄,想成为英雄,但是很可惜,圣徒终究是少数,你我皆是戴罪之人。我们不能指望生活在伟大的灾难与胜利中毁灭或塑造一个个性鲜明的人,它总在平淡中侵蚀所有人原本怀有的英雄之心。所以,当命运让你速死,请大声欢呼,世上有太多人在等待着这一殊荣。

        突然,街角处传来号角与竖琴的和鸣。五朔树正在巡行。在树冠上,被高举着的便是今年的“五朔节女王”。

        最坏的情形还是出现了。正当阿多尼斯登台亮相的时候,五朔节的花车就已进入了广场。整个市政厅沸腾起来,观众们离开座位,一齐奔向五朔树。女王选定的人将成为“绿衣乔治”,可以和五朔节女王同坐花车游行,而且,将在一年内要与女王维持情侣关系。

        很快,市政厅门前的凳子再无一人落座,就连扮演阿多尼斯的演员也跑去看美丽的“泊尔塞福涅⑥”了。唯有格兰古瓦巍然不动。他在廊柱后边透投出冷漠的黑色眼光,他的忧郁不是由剧作泡汤而引起,而是他与生俱来。这一点决定了他的作品必定曲高和寡,断不能胜过年轻少女的风姿。

        我们的女王头戴花冠,一袭黑裙端坐在花车上。在鲜花的簇拥下,她很美,就像一朵黑色的大丽花。但她很苍白,纸一般的白。她是吸血鬼,她是灵魂,她是摄走所有人生命的妖孽。白色雏菊的花冠之下是一头柔顺如瀑的金发,蓝眼睛勾魂夺魄。她就这样庄严地坐在花王座上,奄奄一息地美丽着。这就是异神的女祭司,九十九岁的巫婆玛丽·暗夜玫瑰。

        “该死!拜虫教的祭司也来参加十字架神的祭典!”人群开始骚动,他们不安地打量着这位所谓的“少女”。五朔节是十字架教会的光荣传统,拜虫教的所有教职人员永远不得参加。作为本区最大的异教,传说中的拜虫教掌握了恶魔的创造——黑魔法,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已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只是因为十字架的诸神在此势力弱小,人们才对此忍气吞声,容忍拜虫教为害一方。

        “这有何不可?女王就是选最美丽的人——看她多迷人。”西塞罗是一个马戏团的小丑,因酗酒欠下一身债,因此被债主砍下左掌三根手指。他一身黑白条纹的小丑服,脸上搽着白粉,笑容别扭惊悚。他阴阳怪气地说着话。

        然而屠若德早已抽出战锤,嚷嚷着要把花车砸个稀烂。这个十分光火的男人是乌士奇⑦的坚定追随者,也是整个教区唯一一个在出生时完成了全套洗礼的人。秃顶、鹰钩鼻、豺狼般的眼睛,他的乖戾已然写在脸上。不过,无人敢质疑他对信仰的虔诚。

        他举锤跃起,就想把花车砸碎,让我们娇弱的女王兀自在破败的花堆里哭泣。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代表所有被拜虫教蹂躏的十字架教徒。

        很不幸,他的计划未开始便已落空。巫婆仅仅伸出了右手,便轻而易举地托住了整个铁锤,以及仍挂在锤柄上的屠若德。一切都静止下来。大家嘴巴张得老大,显示出十二分惊恐。但是没人想到要在此时逃离--就算他们已经看见了她正在变得血红的眼睛。

        巫婆摊开她白玉般的左手,一只蝎子从袖中爬出,一直顺着她纤细的手臂爬到锤子上,又从锤子爬上了屠若德的手指,用尾针狠狠地蛰了一下这致命的攻击完成后它原路返回,很快消失在她的长袖之中。这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凝滞的时空内被完成。没有人能反抗。

        接下来是蜈蚣,他们从玛丽的衣服里大量地爬出,爬到在场的每一位观众身上,狠咬一口,又像蝎子那样,回到她身上。

        这就是黑魔法。三十天后士兵会撞开这座空城的门,一阵恶臭之中,他们将从腐烂与酸败的尸体中觅得死神的气息。死神在这里逗留了三个月,他仍在寻找格兰古瓦和屠若德的踪影。

        五朔节快乐。但今天也是死灵节。西塞罗说他不想再等待新鲜的尸体了。

        在永恒的时间裂痕之中,十八岁的玛丽·暗夜玫瑰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这是她担任虫祭司之后的首次屠杀。修罗场有一种残酷的美。

        虫祭司真的是九十九岁的女巫?“永不长大的少女”只是一个可笑的传说。实际上,是九十九位少女的生命接力。当十九岁的生日一过,她们年轻的生命便要随黑玫瑰的凋零而终结。这些少女有什么共同之处吗?那就是:六月六日同为她们的生辰和忌日。玛丽·暗夜玫瑰同为她们此生的名字。

        五朔节一过,她们的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这一年的仲夏,成了她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梦。多想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滚一次麦圈呀······金黄色、熊熊燃烧的麦圈,在少男少女的欢笑声中往河边飞快地滚去,象征夜晚也不落下的太阳。少女的生命之阳。

        是谁?!她听到一丝响动。这是她杀戮之月的第一天,胆子仍然很小,实际上,空荡荡的城中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她的胆子吓破。她环顾四周,全是被催眠杀死的人。她担心他们还没死绝。

        市政厅的廊柱里,忧郁的眸子走了出来。

        哦,是你呀,一个逃过催眠术的幸运儿,她这么想。看着他忧郁的眼眸,她不曾想到,这个幸运儿,已出现了九十九次——没有黑玫瑰能催眠他。

       “大家都死了······那么只好请你来当‘绿衣乔治’了。”她向他微笑道。阳光般的微笑,双颊沾着死人淋漓的血,红色的唇,致命的诱惑与无法和解的宿怨。鲜血与微笑,以及她因诅咒定格在十四岁的容貌,往这个肮脏的世界涂敷上一层纯洁的伪装。出乎意料地,她不打算杀死格兰古瓦。

        “好啊。”格兰古瓦走向玛丽,他攀上花车,坐在她的旁边,背靠着五朔树的花柱。忧郁赋予他无所畏惧的勇气,他不担心她会杀死自己。在绝对的悲剧面前,他甘愿走向毁灭。

        就这样,小女孩找回了她的蝎子。

        “你好。”她说道。

        “你好。”他——它说道。

①:格兰古瓦是《巴黎圣母院》中的圣迹剧作家。

②:阿多尼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春季植物之神,王室美男子,如花一般俊美精致,令世间所有人与物,在他面前都为之失色,阿佛洛蒂忒都倾心不已,他是一个从近东传来,每年死而复生,永远年轻,代表春天的植物的神灵,他是一个受女性崇拜的神。现代阿多尼斯这个词常被用来描写一个异常美丽、有吸引力的年轻男子。阿多尼斯是西方“美男子”的最早出处。

③:雅各布是基督教第一个殉道的使徒。实质上他赴法场时喜乐盈溢,毫不畏惧。

④:爱尔兰主教,是他将基督教在爱尔兰岛上发扬光大。

⑤:西班牙修女,曾遇见许多奇迹。

⑥:希腊神话中的冥后。阿多尼斯是她的情人。

⑦:十字架教的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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