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生命做资本,与未知的世界玩一场豪赌。”滚珠在纸面留下这行字,合上牛皮纸本子,第N次嘲笑它故意做旧的颜色。拉回在另一个空间逗留的思绪,耳边的播报声在一瞬间变得清晰:……正在检票。里令挠挠头皮叹一口气“困死劳资了……”。
起身的那一刻,来自地面的不适感蔓延到头发梢。千丝万缕潮气包围了疲惫不堪的里令——进火车站前赶上了这座城市今年夏天最大的一场雨,伞顶着风撑开了,该湿的全湿了。一边嘟哝着“这破天气!”一边跟着人头往前挤,站在绿皮盒子前的那一刻,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刚才排队的前后左右貌似都是中年大叔?“也许是看错了…”。车厢,座位,对应一切坐好,用余光和耳蜗扫描了一下,果然,她是这节车厢最年轻的姑娘,一天的不爽在这一刻到达了头盖骨,从左心房掏出一张“生人勿近符”贴满全身每一个角落,她在窗边的小角落里把自己封印。
列车缓缓驶离站台,河城的雨被车甩在身后,车厢里的说话声震破车体,向着窗外的黑暗开战。里令的耳机里没有音乐也没有语音,她竖起耳朵收集周围的声音——毕竟,堵着耳朵也忽视不了东北人的大嗓门,这可是从佳木斯开来的车。
“我是纯满族人!现在有很多已经同化了,我可是纯的!”(纯的又咋?这位大叔您能把肚子收一收吗?)
“老毛子银介才不稀罕咱这边东西!人家地大物博滴很!都是咱这边人去偷人家鱼,挖人家资源!你白不信!我也不怕你知道!二十年前我就去偷过!你白出去白嚯!”(谁稀罕给你白嚯,你能不能好好学学历史看看到底谁偷谁滴?)
“哦哟!那你这憨是个老江湖来!老江湖都有好几个家庭,你快说说你在外面有几个家庭???”“一个”“哈哈哈不诚实昂!你白胡聋我!我可知道!老江湖都这样!到处爱!特在外面也需要被照顾是不是!很正常!你快说说你到底有几个?”“真一个”“安阳你这憨真是个老实人……”(???这是什么破问题,大叔你是要把天聊死?等等…哦哟?安阳?这……)里令以不易被察觉的速度转动眼球,乜斜了一下这位大嗓门大叔,也看不出是哪里人,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听着吧,他会说的。
“我?你听我这个口音像哪来滴?哈哈哈哈听不出来?我是山东滴!但我在关外住!我是正儿八经关外银!山东是我老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点也不泪汪汪吵死了晚上十点了老乡你可憋说了行吗???)
持续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源源不断涌进耳朵,里令已经放弃分辨是“老江湖”还是“关外人”亦或是“偷鱼的”。十一点,车厢里终于有人受不了发出了抗议的声音“偷过俄罗斯呢个你看看几点了!能不能把嘴闭上?你不睡大家伙儿要睡,叨比尼玛比??”(哇哇哇!要打架了吗???我要不要尿遁…)
“偷鱼大叔”降低了分贝“谁在说话?说谁呢?”“就说你,白叨叨了”“能睡你就睡,睡不着怪谁呢”(分贝更低,我琢磨着那东北大哥是没听见,竟然没打起来…唉…)
车厢的嘴就此被封住,佳木斯来的车从雨天驶进晴天。车厢里,昏昏欲睡咒袭击了每一个人,里令周围四仰八叉的脚还是小心翼翼避开了这位姑娘,虽然她从上车就凶巴巴的一句话不说。列车员来查票时,学生证上烫金四字引发过大叔们一波小议论,随之湮灭在她的沉默中。潮气消失在车厢升高的气温里,湿过的鞋子依旧让她难受。耳畔的鼾声此起彼伏,乘务员推着“最后一趟”的餐车已经来来回回三四次,她想起自己笔记本上曾经记录过的一句话:“坐火车只要有耐心,就能用最少的钱吃到最贵的盒饭。”虽然她从来没有实践过,但理论一次一次证明这句话的准确性。
火车晃悠到一个中转站,乘务员站在连接处扯着嗓子报站:小洲小洲小洲到啦!(刚才卖奶片的时候可不是这凶不拉叽的声音…)
耳机里透出谢耳朵的声音,艾米的表情依旧呆萌可爱。在这样一节车厢里睡不睡是一个大问题,但困意袭来,无处可去。“纯满族”的脖子颠来颠去,“老江湖”在硬座排椅上翻来翻去然后卡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开始打呼。里令叹了口气打开了闹钟,那就睡一会儿吧。(蓝山咖啡,嘛儿用没有。)
三个小时醒了二十几次,“奶片小哥”终于报出了泉城二字。收拾好东西看了看被腿挡住的路,她在心里估算自己不踩到人出去的可能性。心里默默给自己打了气,刚一起身,身后的书包碰倒小桌上的水杯砸到了“老江湖”的脸上,一声呲牙咧嘴的“哎呀”叫醒了四仰八叉横在路上的脚,可能性在一瞬间降为零,慌不迭道歉,“对不起”成了她在这个车厢里留下的第二句话,第一句话是“谢谢”。憋住自己的笑,看着呲牙咧嘴说“没事儿”的大叔,说完最后一声抱歉转身离开。带着不那么浆糊的脑子,踩着已经被厢内空调烘干的鞋,穿过聚集在门口吞云吐雾的烟蒂们,泉城熟悉的热浪袭来,终于到自己的地盘了,啊。
最后看了一眼佳木斯来的车,凌晨三点的每一节车厢,都在冒着彩色的泡泡,那是梦的颜色。拜拜了,脆响的大牛皮和发光的大白牙。
喇叭里又开始播报:从佳木斯开往烟台的K****次列车已经进站,请……
老麦迷迷糊糊拿出手机打开百度,查了一下佳木斯的具体位置,翻了翻佳木斯市的历史,梦里的“满清入关”“皇太极”“努尔哈赤”都有了合适的位置。果然,准点的都是人家的车,晚点的都是自己的。泉城去岛城的车还在路上,耳边的播报依旧回响:佳木斯啊佳木斯…你到底是什么地方。
看着排队检票的人登上那列佳木斯开来的车,梦里的潮气扑面而来。老麦打开备忘录写下这个梦,这个梦的结束语是这样的:
“你下车的地方,有无数人在等着上车。”(即便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