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小时候确实见过狼。
2
那时候,山河清廖,生活贫瘠。我出生的小村庄西南耸立着一座小山,东南流淌着一条小河,山叫台东山,河叫青河。台东山山顶烽火台屹立不倒,我小的时候常常在烽火台上窜下跳,还曾试图点燃烽火,过一把“烽火戏诸侯”的大戏。小伙伴中有人饰演诸侯,我一般都饰演大将军,双方军前垒阵,呐喊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武器主要以“木棍”和“土块”为主,木棍适合近战,土块适合远攻,如果地形允许,还会采取火攻的方式,以示强悍;青河细水长流、清澈见底,夏季可以游泳、冬季可以滑冰,春秋两季就是对战的最佳时间,我们隔河建立据点,“依山傍水”、视野开阔,以最先登陆敌方大本营为胜,每次都会玩得忘乎所以,灰头土脸、衣衫褴褛、鼻青脸肿,这些词形容我们当时的形象毫不过分。
大约是某个春季的午后,阳光温煦,气候宜人,褪去了冬季厚重的大棉袄,我们一伙八个小伙伴密约青河前,照往常分为两队,找了塑料布画了军旗,起了军号,立了军令状,我和李晟分别任双方的大将军,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系在脖子上当披风,李晟还弄了草灰抹脸,说是小人书上讲到黑脸大将军最厉害;两个女孩分别被任命为哨兵,负责瞭望和观察敌情,其他四名男孩就是左前锋和右前锋。分配得当之后,然后双方各奔阵地,修工事,弄武器,准备进入战斗。
在我们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不知道谁的一声尖叫响彻云霄,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
然后。
然后我就看到了狼。
3
那是一只灰狼,毛色在阳光下浑浊不堪,上面沾满了大片泥土,一条粗壮的尾巴拖在地上,每走一步就会在河岸上留下印迹,大约是被那声尖叫所惊吓,远远地可以看到它满脸透露着警觉,狼眼立了起来,发着骇人的光芒,这种从所未有的震慑力吓得我也差点叫出声来。
还是李晟能够沉住气,他压低声音说:“别喊,快回去叫大人”。
看着灰狼凶猛地傲立在河边,身边的小伙伴们都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作为主帅的我镇定了一下内心,和身边的女孩说:“傻女娃,不敢乱叫,赶快回村喊大人,不然李晟他们会有危险,快去。”说完我把她从战壕里推向了村口。
李晟的阵地位于河对岸,在村子的另一边,回村需要跨过整条河流。春季青河的水很浅,踩着石子随意过河。现在突然一头狼横在中间,即使再胆大的李晟也不会轻易冒险。作为男孩,都自认为英勇,要有刚毅的表现,不过对于狼这样陌生的敌人,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各自蹲在战壕里屏声静气,一动不动。这时候,我才仔细地观察了那头狼。它高昂着头在寻找声音发出的方位,双耳直立,双眼闪亮,身子直挺挺地站立起来,头高高地抬了起来,尾巴紧紧地贴在地面上,粗大的爪子深深地陷进了河滩的淤泥里,说不出来的威风。那一刻,我突然思想空白。感觉时间已禁止,耳边只有风吹过的声音,身体僵在那里,也不知道身边的小伙伴和对面的李晟他们是什么情况。大约过了几分钟,灰狼停止了寻找,抬起的头放了下来,迈着步子开始往前走,这时候我才发现,它拖着一条后腿前进,走得很慢,像是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
突然,我的额头上疼了一下,原来是李晟在对岸朝我扔了一个土块。
他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别怕,这是一条残狼,快点火,狼怕火。”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李晟的战壕前面点燃了提前准备好的麦秆和塑料布。火焰熊熊地燃烧着。
我赶忙回复:“好。”
还没等我说完,另外两个小伙伴已经将麦秆和塑料布点燃了,噼啪之声瞬间响在了耳边,同时响起的还有“咚咚咚”的奔跑声。
大人们终于来了。
救兵到了。
4
刚开始能看到的是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往河边跑,有的人手里拎着铁锹,有的人手里拎着木棍,还有的人手里拎着耙子,甚至还有人手里拎着菜刀……大家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冲了过来。
然后就看到更多的人群跑了出来。
声音开始嘈杂起来,有叫喊的、有说话的,还有被踩掉鞋子叫骂的。跑在最前面的是李玉刚和回去叫大人的女孩。这时候那个瘦弱的女孩不再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英气侧漏,像足了红灯记中的铁娘子李铁梅,双拳紧握,怒目注视前方,奔跑的姿势也不再扭捏,甩开了膀子跑。她旁边的李玉刚更是一副义愤填膺、无惧生死的模样,他顺着女孩指引的方向一路狂奔,手里拎的䦆头拖在地上,碰得路上的石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那种气势就像在小人书看到过的猛虎下山一样,不,不对,像群狼下山。
群狼下山。我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比喻。
李玉刚冲在前面的原因当然再简单不过,因为他唯一的儿子——李晟,被困在了河对岸。
然而很多变化,或者说变故就是在那一瞬间发生的。意料之外的事情往往更让人胆战心惊,在我们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这种事情不胜枚举。
在大部队即将到达河边的时候,那只左顾右盼、悠闲逛荡的残腿灰狼突然朝着李晟所在的河对岸如箭离弦一般奔跑了起来,速度快到让我们所有人都呆在了现场。奔跑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呆呆地立在了河岸边,人们在面对真正恐惧来临的时候,常常呆若木鸡,不知所以,现场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
大概老师上课讲到的吓破胆就是这个意思吧。
然而后面发生的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只残破的灰狼的真正目标并不是立在河岸高地的李晟几个,而是另有所图。它在快到达河岸高地的时候,突然掉转了头。朝着河中央疾驰而去。
人群的视线也随着灰狼转向了河中央。
5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问起李晟关于这次事件的时候,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李晟在我们同龄孩子中胆子最大、鬼主意最多。在农村,只要你敢想,好玩的事、有意思的事海了去。李晟经常带着我们干些偷鸡摸狗、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地里偷瓜的事情,那时候年纪小,思想认识不够,不觉得这些事情有对错和道德之分,只觉得好玩、有意思。李晟既捣蛋,又学习不好,看到书就犯困,在我们一群孩子眼里,活脱脱的孩子王一个。但是很多事情他却一知半解,比如偷来的鸡怎么做最好吃(鸡一般都偷村口刘寡妇家的)、瓦如何砌成宫殿的样子(瓦么,就属前沟李三的好偷也偷得最多)、红肚皮的鱼是不是鲤鱼(鱼塘是镇林场的,有专人看管)、南瓜的各种吃法(在晋北偏远的西海子镇西瓜非常罕见,南瓜却是遍地都有,看上哪里的就偷哪里的)……等等,这些稍微需要知识的问题,他会请教我这个“书呆子”,当然他不会当面叫我书呆子,而是叫“大学生”。
那天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恰巧我在省城的一家餐厅吃午饭。正狼吞虎咽的时候,突然被人从后背拍了一下。生疼生疼的,我正要发作,一张胖得无法形容的大脸杵在眼前。
“呀呀,真是大学生啊,怎么一个人在这吃饭?”李晟粗声粗气地说,声音很大,吸引了邻桌诧异的目光。
“李晟?!”我也满是惊喜地说,“你怎么在这?”
“在附近办个事,这不是到饭点了。还能遇到你。”李晟依然很兴奋。
“他乡遇故知,喝酒不喝水。”我说着招手让服务生拿了一瓶汾阳王酒。
“大学生到底还是大学生,一点都没有变。也好,我下午事不多,咱俩一醉方休,不醉不归。”李晟把外套挂在椅背上,把手包搁在桌子上,身子覆满了整张桌椅。
酒上桌以后,我们的话匣子如泄洪般放开。
关于工作、家庭、孩子、村里的那些玩伴……我们越说越来劲,酒气上头,性情奔涌,肢体动作也极其夸张,表情丰富到可以去做演员,当年的李晟终于又充分展现在我的眼前——又调皮又捣蛋,胆子大但粗心。
可能是酒精的作业,也可能是被李晟的激情感染,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我的内心开始漂浮,从省城出发一路向北,穿过忻州平原、穿过管芩山、穿过宁武关、穿过涧口坡,来到了西海子镇西北的那个小山村,来到了台东山下,来到了青河畔,来到了春天那个温暖的午后,我们八个小伙伴兵分两路……往事从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挤了出来,清晰到如临现场。
那只掉转头的灰狼抛下李晟,冲向了河中央。
现场静得只剩下风的声音。
6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灰狼在奔跑,先是从河岸直蹿到坡顶,在快到达李晟燃火点的时候,急转向下,卯足了劲箭一般地射了出去。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灰狼就冲到了五六十米远,瞬间消失在了河道转弯的地方。这时候,李玉刚第一个做出了反应,高喊:“快追。”这一声大喊惊醒了所有人,原来伫立岸边的人们又开始涌动起来,朝着河道转弯的地方跑去。
李玉刚拨开人群,一个箭步跨过沟岸,连滚带爬地跑到河边,不顾冰凉的河水,直接淌着河水跑到河对面,爬上李晟所在的位置,踢开火堆,一把将李晟拉在怀里。泪水和哽咽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娃,你妈不在家,你这要出事,我咋向你妈交代。”
李晟还是症症的没有反应过来,连他爸抱住他的时候都没有任何反应。
人群都朝着河道另一边跑,我也赶紧跟着往过跑,这么多大人在现场,自己的胆子也大了很多。我们边跑边喊,声音响彻云霄,惊得麻雀满天飞。
没有几分钟,拖着残腿的灰狼再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这一刻,大家才知道灰狼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李晟,而是一只在河边寻食的小猪。九十年代在偏远的晋北地区,农村人依然处于低水平的生活状态。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能养起小猪的人家不多,即使拼了老命攒足了买小猪的钱,也买不起喂猪的饲料,所以很多人家都是买了小猪,喂一些胡麻麦秆和碾碎的玉米棒子。小猪和人一样常常处于饥饿状态,但是动物和人又不太一样,人吃不饱时可以忍着,忍一忍时间就过去;动物吃不饱就会自己想办法,任你的猪圈修得再高,它们总有办法蹿出猪圈。主人家地里忙一天,晚上回来还得找半天小猪。生活不易啊。
这只小猪大概也是因为饿急了才出来寻食的吧。不然谁家的猪也不会跑到河边来。可是它来的不是时候,因为它遇到了狼。
眼见着灰狼没费任何吹灰之力就把小猪叼在了嘴里,鲜血开始顺着狼嘴滴在地上,灰狼迟疑了不到一秒,就开始朝着更远的地方跑去。但它的速度明显降低了很多,可能残腿也可能是叼着小猪,加上前方的河道泥泞,它跑得很艰难。赶来的人群离它越来越近,呐喊声越来越高,人们手中挥舞着各种器具。村里强壮的年轻人冲在最前面。灰狼被追得乱了阵脚,它的速度越来越慢,河道也渐渐到了尽头,它遇到了一条上坡路,灰狼慌了。它想掉头看看后面的情况,就在它转头的瞬间,一把铁锹就拍在了它的头上,然后是身上、尾巴上,灰狼被打得吱吱叫。
小猪就从狼嘴里掉到了地上,它四肢还没有完全着地就朝着人群的方向跑了过来,可是没有几步,就栽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赶到的人们赶紧把小猪从地上拎起来,抱在怀里,小猪的半张脸已经被狼咬去,鲜血淋漓,非常渗人。
在人们关注小猪的时候,可能只有我看到灰狼忍着疼痛拼尽全力冲到坡顶,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村的路上,所有人都默默无语,虽然大家还没有弄清楚这只小猪是哪家的,但是那种悲伤的情愫还是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在回村的路上沉默不语,每个人拎着的器具都拖在地上,发出不同程度的声响。可怜的小猪死在了回村的半路上。
灰狼消失了。可是谁知道在几个月后,它再次来到了村子。这次发生的事情,给东湖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7
“我当时也吓傻了,那是真狼,真真的狼……”李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定定地看着我说。
停了一会,李晟又说:“不过和后来的事情比起来,我当时算个屁,屁都不如。”他又举起了杯子。
我看着他发红的双眼,啥也没说,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确实,后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我的认知,超出了我们的认知。
8
残腿灰狼在村子消失之后,春天渐渐地尽了。
谷雨过后,天空洋洋洒洒下了几场细雨,土地就湿润起来,树枝开始冒绿丫。万物复苏,人们的精神也好了很多,灰狼带来的沉闷感渐渐地消失在了村子上空,随着一缕青烟飘到了天际。
我开学了。
西海子镇小学离东湖村十里地,步行需要一个多小时。大人们开始忙地里的事情,顾不上我们学生娃,就把村里十几个孩子组织到一起,由年龄最大一些的男孩子带着大家去学校。
因为有了之前灰狼的出现,我们每个人都胆战心惊、心有余悸,所以出行的时候手里都拎着一根棍子。
平时嬉皮笑脸的李晟也不例外。
礼拜天的中午,大家吃过午饭,不约而同地在村口集合。然后就向西沿着河道和蜿蜒的小路走向了我们学习的地方。
九十年代初期,农田刚刚包产到户,农民们有了奔头,干劲十足,我们前进的路上到处都是播种的大人们。他们欢声笑语,激情四射,有时候还会男女对唱河曲二人台。我那时候年纪小,弄不明白歌里唱的是啥意思。但是那绵长的音调、嘹亮的音色,真的很好听,特别好听。
景象一片祥和,日子渐渐地有声有色起来。
于我而言,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礼拜天中午,因为那时候奶奶就会悄悄地多给我一块钱零花。这多出来的一块钱可以让我买很多好吃的东西:两袋方便面,好几把糖果,好几个糖葫芦……很多好吃的。其他孩子的零花钱有时候只有五毛钱,而我加上奶奶给的会有两块钱,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所有孩子里最幸福的。
然而天地万物轮回,在我感觉幸福无边的时候,有些事情却在悄悄地变化着。
事关村子和那只灰狼。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给这个温暖又幸福的时光一抹让人难忘的色彩,或者说让人绝望的色彩。
这时候,炎热的夏天来了。
9
那年的夏天分外的热。热得让人受不了。
可能狼也被热得难受,出来觅食的机会就增大了许多。常常听到邻村传出来消息,他家的羊或者猪被狼叼走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狼长什么样子,大家都是忙完地里的农活,回到村里,在通往自家的小道上看到了稀稀拉拉的血,刚开始还不以为然,可是越走血越多,进到自己家院子,才发现一滩一滩的血,这才慌了神,忙查看自己的猪圈羊圈,发现少了猪少了羊。就开始天杀地咒骂起来。
可是骂得天塌下来又有什么用,他们连狼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连根狼毛都没有见过。
天气越来越热了,热得他们只是进行了短暂的悲伤,就又投入到农活里了。
农村人和城里人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悲伤在农村会被迅速转移,他们在地里刨一块土,种一棵苗,锄一根草,悲伤的记忆就顺着汗水消失了。而城里人却悲伤逆流成河,伤痛无处安放。对于农村人来说,他们想要记住一件事情不容易,可是想要忘记一件事情就太容易了。
可是,深刻的教训还是那样无情地到来了。
炎热的夏天为那件事情的到来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人们想要的雨一直没有等来,可是我们等来了它——那只曾经出现在村子里的灰狼。
不同的是,它的残腿居然好了。
10
那天是礼拜六,放学的时候我被教语文的高老师叫去谈话,高老师说我的作文写得好,是个苗子。一定要好好学习,多读一些名家小说和散文,说完还给了我几本鲁迅先生的书。等我捧着书从高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同村的其他孩子都已经走了。每周礼拜六的时候,都是学生孩最高兴的时候——又可以回家了。回家有几个好处:一、不用上早自习可以睡懒觉;二、又能好到吃的了,每个回家的学生娃都是父母的宝,一周不见,每个父母都会拿出家里最好吃的饭菜给孩子吃。
我一个人捧着高老师的书,连走带跑地往村子的方向而去。
人还没有到村口,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平常这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在吃饭,家家户户炊烟四起,胡麻油的香气飘满整个东湖村。可是今天见不到炊烟,闻不到香气,甚至看不到人影。我的心一阵紧张起来,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赶紧撒开腿往自己家里跑。刚进家门就和正要出门的母亲撞了个满怀。只见她满脸惊慌,手里拎着个大盆,风风火火的样子。看清楚是我后,她说:“娃,你回来了。不得了了,狼来了,叼走了康三家的老小了。”
我被母亲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在家里待着,哪也不去。”母亲说完一溜烟就朝着后沟跑去了。
我也赶忙把书往炕上一扔,追着母亲的背影而去。
越往后沟的地方,嘈杂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叫喊声混杂着敲打声(分别不清楚敲击的器皿),我加快了步子。在进入后沟头的地方,我追上了母亲,拉住了她的衣服。母亲看了我一眼,想说啥又没说,拉了我的手继续往前跑。
这时候,我看到几乎全村的人都出现在了眼前,沟上沟下都站满了人,有的叫喊着,有的敲打着脸盆,有的敲打着锅盖,还有几个响器班的年轻人拿着家伙什在用尽全力敲着拍着吹着打着,他们一会朝着东边跑,一会朝着西边跑。我个子小,还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母亲把我领到沟上的时候,才清楚地看到那个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的灰狼,那只残腿的灰狼。
此时,它的血盆大口里正叼着一个小孩,一个三四个月的小孩。它的腿一点都不残,奔跑的速度飞快。人们不敢靠近和它对峙,就只好堵了它所有的去路,把它包围在了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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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只倔强的灰狼。
它根本不管人们如何围追堵截,在狭长的沟渠了奔跑着,看不出来丝毫懈怠。围堵的人群也不敢接近,胆小的站在沟沿上叫喊敲打器具,胆大的拿着各种武器在坡上“耀武扬威”,他们都知晓狼不是善茬,尤其是被逼急了的狼,更何况此时的灰狼还有人质在手。叼在它嘴里的小孩是死是活无人知晓,在这种未知的情况下,谁也不敢贸然行动,但凡需要担责任的事情,在众目睽睽之下,任谁也是小心谨慎。李玉刚也不例外。在整个东湖村,这位精明的村支书是被大家所敬重的,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着村人们所有的向往。而此刻李玉刚也一筹莫展,只能在喊声上力压群人,在气势上占据上峰。
灰狼往北跑,北边的人群喊声就异常大;灰狼往南边跑,南边的喊声就异常大。
这种持久战略正是李玉刚的主意,他觉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熬,熬到灰狼累了,疲了,放松了,救那个小孩才有机会。
我跟在母亲的身后进入围狼的现场,看到了那只急速奔跑的灰狼被海浪版人声惊得一会往南跑一会往北跑,从未停歇,也不能停歇。狼嘴里的小孩细微的哭声若隐若现,听到这声音,我心里稍稍平稳了些。扯开嗓子加入了呐喊的阵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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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三一定是最后到达现场的。
这是那天所有人的共识,在漫天的呐喊声中从没有听到康三粗壮的男高音,在奔跑如流的人群中从未见康三跳跃的跛脚,在振奋挥舞的武器中从未见康三拎起的闪亮的菜刀。在这些未曾见到的情形中,康三的老五被灰狼叼着哇哇地哭着,康三却不知踪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还是更长时间,我已经没有了概念,只知道我到达沟沿的时候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到后来风吹了起来,到后来云层厚了起来,到后来天气渐渐地有些冷了。呐喊声也没有之前那么高涨了,气势也没有之前激愤了。灰狼奔跑的速度也渐渐地慢了下来,叼在嘴里的小孩也不哭了。
突然一阵从天而降的大旋风吹了起来,夹卷着泥沙和草根,夹卷着石子和纸屑,夹卷着地上面所有的杂物,肆无忌惮地冲向了人群,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吹得人东倒西歪,睁不开眼睛,有的人赶忙揪起衣服遮住口鼻,有的人弯下了腰。这时候只听见一声大喊:“快蹲下。”所有人齐刷刷地蹲了下去,人群里的小孩有的被这景象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气氛一度陷入了诡异的局面。
这时候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股大旋风像是有神灵相助一样,绕着现场所有的人群吹了一遍之后,径直朝着灰狼奔去,速度快到人们无法想象,只见奔跑的灰狼突然立住了脚步,像是被点了定身穴一样一动不动,任那夹卷着泥沙的旋风吹向自己。大概几秒钟的时候,大旋风吹过灰狼,之后直冲云霄,消失的无影无踪。待人们镇定下来,再去寻找灰狼的所在,就见一片平坦的场地上灰狼已不见踪影,只看到小孩静静地躺着那里,不哭也不闹,唆着手指,吱吱呀呀地发出声音。所有人都被这场景惊呆了,大家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凶猛而坚毅的灰狼到底哪里去了?旋风之下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不得而知。
不过现场的情况总归是让人高兴的。在人们正要过去抱起小孩的时候,康三突然出现了,他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了现场,满身酒气,目光迷离,口中叫嚷着:“谁家小孩被狼咬了,让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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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在我讲到非常入迷的时候,突然被李晟的大声呵斥打断,“没想到啊,大学生,你这出来上了几年学,吃了几年文化饭,学会了胡说八道,那天的情况我看得真真的,哪是这样?”他用发红的眼睛盯着我看,表情坚毅。大概是酒精的缘故,也可能是我讲述方式的缘故,他的情绪非常高涨。
在我两对峙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从邻桌传了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循着这声音我两一起转头,看到邻桌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们,大概是故事吸引了他们,才引起了足够的好奇。
“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很多事情,绝不是你这样的鬼迷三道,胡说八道。”李晟再次转头看着我。
“你?!”我一时语塞。自己也开始犯了嘀咕,难道我的记忆发生了偏差,颠倒了黑白。那我倒要看看你死胖子李晟怎么给我个正确答案。我这样想着,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李晟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端起了酒杯,说:“来,大学生,干了这杯,我给你讲那天发生的什么事情。”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旁边几位看官也听仔细了,好故事仅此一回。”
我和李晟碰了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静静地等着,相邻几桌也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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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旋风肆无忌惮地席卷了在场的一切,无论大人小孩都不能幸免,当然也包括灰狼以及狼嘴里的孩子。大旋风从沟沿南吹到北,从北又吹到南,然后吹向了沟渠中间,现场的人群捂着自己的口鼻,捂着孩子女人的口鼻,有的俯下了身子,有的蹲在了地上,那一刻灰狼以及灰狼嘴里的孩子自然就从人们的思维中消失了。在面临更强大的威胁时,较小的威胁就不能称之为威胁。大旋风吹向沟渠里灰狼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现象,但是特殊情况总会存在,在灰狼遭遇到大旋风袭击的时候,俯下身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果断地举起手中的长木棍跑向了灰狼,并狠狠地砸在了它的头上。
这个人叫路长青。
遭受到双重打击的灰狼终于做出了让步,它丢弃了口中的孩子,朝着人群的缺口处急奔而去。路长青没有去追灰狼,而是在大旋风扬起的灰尘中不顾一切地抱起了孩子,然后把他埋进了自己的衣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