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红薯

2月4日，立春之日，杭州开始封城。我在小楼，至今已经不出户36天。

记少年时，曾学文章《说和做——记闻一多先生言行片段》，期间有云：“他从唐诗下手，目不窥园，足不下楼，兀兀穷年，沥尽心血......一个又一个大的四方竹纸本子，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如群蚁排衙。几年苦历，凝结而成《唐诗杂论》的硕果。”

少年时很是向往这种意境，觉得历代书生，闭门苦读，大抵如此。眼前似见：残月临空，漫天繁星，头发蓬松，杂乱身影，捻须长思，顷刻挥毫。纸糊窗上，清瘦身影，几支竹叶，斜斜相映。

1999年暑假，我也经历了这般日子。两个月足不下楼，再次苦读《古代文学》《古代文学作品选》，《现当代文学作品选》《外国文学》，准备参加秋季的考试，每日读书到天亮，清晨家乡窗前呢喃燕子是我唯一陪伴，然后就是早起父亲的忙碌声。两个月后下楼，发觉自己说话都口齿不清了。但当年十月底考试获得县第一名。颇得父亲欣慰和向全村吹嘘。

家乡山有灵气，听我那民国时当兵老年看风水为生的师傅所言，为“二龙戏珠”型。每日曙光初现，我伸个懒腰，临窗前望，就见一条龙的龙脊兀立东方，沐浴着霞光满天，旭日初升。龙头朝北，俯首凝望一座山，名曰“孤山”。山上不长树木，只是满山茶丛，绕匝翠绿，犹如碧珠一颗。父亲是集体时期的生产队长，春季经常率领村民们上“孤山”采茶。

另一条龙首靠西，仰首孤山。龙首畔就是茶厂，春季时收购鲜茶，几名壮汉熬夜经过一系列的加工，次日满担挑往城里贩卖。春季两个月极为忙碌，茶叶下山后壮汉就熬成瘦汉。龙脊高突在西，竹林茂盛。小时我经常去完成学校勤工俭学的任务——挖半夏子。在西边龙脊阴暗地处极多，只是清洗时手常常发痒。少时四姐弟我最小，颇受宠爱，此事父亲就经常代劳。

我家老宅就建在龙脊靠西的龙尾上。当初父亲退伍后回家，新建房子时，房基选在山畔，曾挖出柏桩27个，故家俗名“柏园里”。这条龙尾，昔日却有柏园郁葱，另外还有一大片毛竹林，略显阴森。我苦读之暑，夜深常闻鸱鸮怪鸣，声音凄厉，偶拖尾音，使人心颤。直到清晨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心才方安一些。

近日疫情稍缓，二哥终于从老家返杭。给我带来许多母亲种的菜，亲手裹的粽子，可喜的竟然还有红薯。言及去年红薯是种在湖边的田里。这三分之田，曾是父亲带着儿子们挖山开垦出来的。那时我才10岁左右，我经常奉母亲之命去送饭。远远就见父子三人光脊梁的身影，黄土映着黑红脊梁，像极了我老宅迎面的冬日龙山。

二哥放下红薯，欲言又止，终于说了母亲所托之言：去年除夕上坟，父亲坟上有一株红薯长得很旺，心想莫非父亲显灵，要我们多种红薯，今后莫非会有饥荒年？或者另有其他预示？

父亲2018年11月12日去世。母亲心情近乎崩溃。兄长们在临湖新宅旁挖了两块菜地，好让母亲有所寄托。年已七旬有余的母亲，突然迸发出年轻的激情，每日在菜地忙碌，春夏秋冬，勤耕不缀。菜多得吃不完，家里又不养猪鸡鸭，就四处送人。我有时给她电话，她会絮絮叨叨聊一个多小时，思路敏捷，声音清亮，估计是菜地给予她的能量。但她夜间经常失眠，唯有听着上海工作的外甥捎来的越剧段子，苦熬着漫漫长夜。

我知道母亲是感到孤独了。而菜地和田间就是她驱逐孤独的良方。田间的红薯不是很甜，但块茎很多，一株挖开后，如果煮地瓜粥，足够一家人吃一整天。

二哥走后，我打开袋子，里面是熟悉的家乡的味道，童年的味道。十二个红薯，还裹着泥巴，笨拙地躺在地板上，散发着幽幽泥香。它是我中年父亲开垦出来的田里出产的，它是我年迈母亲亲手种植的，它是浸润家乡阳光雨露后兄长从老家捎来的，它是最温馨最珍贵最饱含亲情的礼物。

我凝视良久，可舍不得就此煮它，感觉它的数量如果减少，我童年的美好就会随之减少一样。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入袋，期望它不会腐烂。就像小时候我和父亲一起把红薯放到屋后的地窖里一样，等春季拿出来孵秧时，它们可还是好好的呢，一个个闪着重见天日喜悦的光，就像父亲眼里的光芒一样。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淅淅沥沥的春雨来了，红薯秧苗也长得长长的了。父亲携同我们姐弟四人，把长长的秧苗剪成两寸长短，披着雨披戴着斗笠冒着细雨，一家人歌声嘹亮地去插红薯秧了。我也跟着去！到了山坡田间，却只顾追逐昆虫玩，或拔一根青草在嘴里嚼，嘿，还甜丝丝的呢。雨小时，更是小斗笠也不愿意带，任凭细雨摩蹭着我的头发，痒痒的，润润的，感觉有人在给我按摩......回头一看，红薯秧已经插了一半了，于是连忙学着父亲的样子去忙碌一番。晚上可是有母亲的美味野笋炒面犒劳在等着呢！听姐姐说，不干活的人可没有的吃......

阳台上一盆仙人掌，是父亲来杭住院时摆放的，至今仍然生机勃勃。我清理了阳台的其他物件，另外找来了两个花盆，每个花盆里都埋下了两个红薯。春日阳光很暖，它们很快就发芽了.......

父亲，您在天之灵，也在种红薯吗？难怪您坟头的红薯藤那么旺盛。只是，您不要再挖山填田了。那样您太累。种红薯的活我们来干吧，您在旁边哼歌鼓劲就行了："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遵守纪律人人要自觉，互相监督切莫违反了......”

父爱教诲，声声入耳。只是，我再也听不到您的教诲和宠爱声了......

父亲，红薯已经养了快两个月了，今天阳台上的红薯长得可茂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