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打开手机,满眼都是对诗人海子的追念。我是没什么资格纪念海子的,因为细细数来,我与大多数人一样,只读过他最有名的两句诗。一句是“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另一句是“明日天寒地冻/日短夜长/路远马亡”——这句还是从七堇年那里学来的。
当然最近轮番的轰炸之下我又熟悉了他的一句诗:“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见身边一个又一个读诗的人纪念海子,我才意识到,原来还有如此之多的人在读着诗歌。想起了海子,想起了顾城,想起了曾经乱糟糟地读着诗歌的傻兮兮的我。
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念下来的一首现代诗歌,可能是幼儿园的时候背下来的那篇《再别康桥》。这当然不能算是读诗了,六岁的我只知道要背下来去表演朗诵,至于“别离的笙箫”是不是生肖中的哪一个,我就不大清楚了。所以过了一周,我的记忆力就只剩下“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下的新娘”,再过一周,就只剩下悄悄地来轻轻地去,挥挥手,来无影去无踪了。
所以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读诗,可能应该从小学三年级算起。当时在市里颇有名气的一位作家,为一些初中生开设了关于作文写作的培训班。更准确地说,更像是一场场讲座。他们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上课时,妈妈带着我悄悄地溜了进去,拿了一份材料,坐在了最后一排不显眼的角落。那份材料上,印着我正式接触到的第一首诗: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老师讲那个年代的困境和困境中的人们,讲诗中那些美好的情感,有些我听得懂,有些听不懂。老师说这首诗可以背下来,我就把那张复印着诗句的纸张夹在最宝贵的文件夹里收好(上面贴满了我最喜欢的哈利波特的贴纸),没事就拿出来背一背。那些诗句,有的地方仿佛懂了,有的地方不知所云。我读着一句一句的“相信未来”,觉得这些句子真是美妙极了。后来我就每个周五的傍晚都去图书馆听课了。
每个周五,我都会拿到这样一张复印纸:或者是印着一篇散文,一篇小说,或者是印着一两首诗。我一张又一张地收好,把那些文字一边小心地装在文件夹里,一边尽力装在小脑瓜里。那时我不喜欢散文——因为很多读不懂,喜欢读起来有趣的小说,可是很多寓意深刻的小说也是看不懂的。我最喜欢的,就是一首首的诗歌。即便限于生活经历,我可能读不出其中最深刻的寓意,但那些美妙的文字组合和简单又富有冲击力的意象,吸引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些或长或短(大部分是短小精悍的)的诗歌,感受它们的魅力。
有些篇幅太长的,我读来读去,总是记不住。但是一些又短又美丽至极的小诗,我恐怕永远也忘不掉了。其中最短的,可能是北岛的那首《生活》:
“网”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感受到这个字的精妙。当生活这张网越织越大,我在其中越陷越深时,我再也想不起当年第一次看到这首诗是怎样的感受了。
感触越来越深的,怎么也忘不掉的,还有另一首《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狭隘、偏执,狭隘、偏执,多么准确啊。
初中生中考过后,培训班也开不下去了,但是我还没听够。老师也很惊讶地认识到,原来小孩子同样能够被文学的魅力吸引,或多或少地从中吸收一点点东西,他又尝试性地开设了一个专门针对小学生的培训班。后来这个培训班越做越大,老师又成立了一家书院,开始面向中小学生进行专门的讲座培训,在市里颇有影响力,很多人慕名而来——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这个以小学生为主的培训班里,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听课了,还拉来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针对小学生,课上的材料更加简单易懂了——体现在没什么复杂的字词语法上。诗歌也是极富有童趣的。可现在想来,那些诗当然是远不止童趣那么简单。
那时我最喜欢的诗中,有顾城的两首。一首是《感觉》: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另一首是《小巷》: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我现在还记得,老师当时叫我们闭上眼,想象身边灰蒙蒙的天空,下着雨。看!迎面走过来两个孩子,一个穿着绿雨衣,一个打着一把鲜红的雨伞。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而那条寂静的小巷中,我一个人拿着钥匙,敲着巷子的墙壁:“咚,咚咚!”这个孩子走在放学的路上,他为什么不回家呢?他为什么自己敲着墙呢?是无聊吗?墙对面的人,能听得到吗?他在想,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人呢?
同样有童趣的,是一首儿童诗,却不知道是谁写的。
“一对双胞胎,
肩膀靠肩膀,
在床上睡觉;
一双小鞋子,
肩膀靠肩膀,
在床下睡觉。”
一对双胞胎,明明应该有两双鞋子,为什么床下只有一双呢?另一双小鞋子去哪里了呢?是一人一只,还是一个双胞胎的鞋子不见了?
我那时不懂顾城的灰蒙蒙的世界到底代表着什么,也不懂那鲜红和淡绿是什么意象——老师似乎也并不希望我们一下子能够理解。他说,这种感觉,就是诗意。
那时我觉得我也有诗意,从头顶到脚跟全是诗意。
所以我也开始写诗,我的朋友也写,我的同学也写。我们抓住身边每一抹“鲜红”和“淡绿”,恨不得吃饭睡觉上厕所也要手里拿着一只笔在墙上写几句。那些文法不大通顺、努力押上韵脚的句子,恐怕称不上是诗,但是老师好像非常高兴,非常喜欢,还要把那些诗登载在他主编的一本杂志上(这杂志是非盈利性的文学杂志)。我们也高兴,写得更来劲了。
他借给我们看一本《谁的青春有我狂》,作者是一名早逝的小诗人子由。他去世时16岁,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现在好像已经没什么人提起了。里面有一首诗,是他九岁时写的:
“北京城,
你这苍老的风,
我将伴随你一生
……”
后面的我已经不大记得清了,但是读完这几句,我顿时觉得我身上的诗意可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至少是没有子由多的。所以我开始加倍努力地看书,读诗,“体验生活”(因为老师说有一个小说家就是靠买菜体验生活,写出一本很好的小说)。
跟着老师学习到小学毕业,升初中后,我就不再是培训班针对对象了,开始有了学业的压力,作文班变成了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的补习班,读诗的时间少了,也没什么写“诗”的劲头了。但是空闲的时候,还是想找些诗来读。最神秘、最令人感兴趣、之前很少接触的,恐怕就是描写爱情的诗了。课本上学过了《再别康桥》,听了徐志摩丰富的情感故事,我找来他的诗读,发现徐志摩果然是写情诗的一把好手: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
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另一首: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当时立刻觉得自己写不出诗,是缺那么一朵水莲花,心里缺了一片云。读了舒婷那首著名的《致橡树》,我更加坚信自己是缺少一棵橡树带来灵感了。至于女性的独立自强之类的,都被我抛在脑后了。
在这样的想法激励下,我第一次去书店买了诗集(之前都是借老师的来看的),是席慕蓉的三本集子。第一本翻看了一部分,我就读不下去了:翻来覆去的都是小儿女的情事和对家乡的思念。就像蛋糕一样,趁着别人的生日宴会吃上一小块,总觉得不过瘾;自己偷偷买来一整块,几口下去就受不了甜腻腻了,甚至怀疑起当初自己的舌头是不是坏掉了。印象最深的,只剩下那一句“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就读不下去诗了,想想自己写的那些东西,恐怕也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没什么意义。
一直到了高中,为了练习阅读,英语老师让我们买些英文杂志看,我随手拿了一本,翻开第一页,是一首《大麦歌》,清华才女朱令译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一版本很部分是借鉴李敖的翻译的)。震惊之后,我对那个投毒之人害死朱令的人耿耿于怀,暗地里骂了他好多次:
“大麦俯身偃,Like barley bending
海滨有低地,In thelow fields by the sea
巨风动地来,Singingin the hard wind
放歌殊未已;Ceaselessly
大麦俯身偃,LikeBarley bending
既偃且复起,Andrising again
颠仆不能折,Sowould I unbroken
昂扬伤痛里; Risefrom pain
我生也柔弱,Sowould I softly
日夜逝如此, Day long,and night long
直把千古愁,Chantmy sorrow
化作临风曲。Into asong”
于是我开始买英汉互译本的诗集。第一本是叶芝的诗选,袁可嘉译本。我不是很喜欢袁可嘉的翻译,但当时的英语水平有限(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读不出原诗的神韵,觉得好的句子,就去网上搜搜看,找些更喜欢的译本来读。除了后来大火的那一首《当你老了》,我同样喜欢另一首《偷走的孩子》:
“走吧 人间的孩子
走向那荒野和河流
与一个精灵手牵手
因为这个世界的悲伤太深了 而你不能懂”
可能那时我已经发现自己正一天天长大了。还是做一个单纯的孩子更快乐,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终将长大这一事实。不过当时的我恐怕也料不到我现在所思所想,更不懂世界的悲伤。比如房价又涨了。
叶芝之后我又读了些爱伦坡,零零碎碎地读了些杂志上英汉互译的小诗,然后就再也没读过什么诗歌了。当然,比那更早一些的时候我就不敢写诗了。想想曾经乱糟糟地读着诗歌的傻兮兮的我,竟然还有点怀念。甚至又想读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