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不住的安庆 回不去的南京

近日,因为工作的机会,我去了一趟安庆。安徽省名,得之于“安庆”和“徽州”,在合肥后来居上之前,安庆一直是安徽的省府所在。安庆,可谓安徽的灵魂城市。

安庆还是南京的西大门,高铁很方便,只要两小时。车子进城,陈旧的街道让我颇感失望,这样的城市建设水平,也就勉强“四线”吧。失去了省会的地位,可惜一座名城竟没落了,对比合肥的暴发户味道,难免有但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感慨。

及至一大片水域扑面而来,竟让我心头一窒。十里红荷摇曳铺陈,烟柳画桥,水波澹澹,浅唱低吟出江南别有的韵致。顿时那些灰蒙蒙不甚美丽的现代建筑都惶惶退去,这才是安庆啊!水生的城郭,水养的风情,恍惚中宛然有杭州西湖的明艳。

西湖的明艳是泪水浸泡出的,不然,歌里怎么唱“千年等一回”呢!我默默翻开安庆地图,菱湖、莲湖、石塘湖、大湖、破罡湖……在长堤两岸,它们彼此守望,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五湖如珠,亦会是颗颗美人泪吗?

当主宾落座,主人生怕我们看轻了他的城池,恨不能将安庆丰厚的人文历史全部在开场白里捧出。我听见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方苞、张恨水、严凤英、杨小楼、赵朴初、邓稼先、海子……咦,怎么还有北宋的宰相王珪呢?那可是臭名昭著的秦桧的老丈人他爹哦(这个亲戚关系的正确称谓是啥,有点懵)。

可惜我这个人,天生不爱看最耀眼的光环,反倒喜欢那青史微痕、寥若晨星的少数。于是我在一盏茶的时光里,暂时拂去宗教的慈悲、拨开文学的风流,不期然,遇见一个痛点多于笑点的悲情城市。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是安庆最古老的悲歌。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和妻子刘兰芝的爱情终被孝道逼死。软绵绵的,蒲苇纫如丝;硬铮铮的,磐石无转移;沉甸甸的,挂在东南枝。

因爱而死价已高,还有更多的人,为自由、为理想舍得一身剐。

安庆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战斗当属太平军与湘军展开的安庆保卫战。

提到太平天国,不得不说洪秀全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典型。想当年,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翼王石达开,文韬武略都是人中翘楚,真的是老天赏饭吃,天要绝满清啊!势如破竹攻下天京,可谓形势一片大好。

想想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我就为最终臣服、甘心梳金钱鼠尾辫的汉人感到悲哀。我从来不看清宫剧,再帅的哥,一把阴阳头就令人作呕,谁要念一句“皇阿玛”,我鸡皮疙瘩起三层。

可惜了,韦昌辉发动天京事变,南京城内血流成河,石达开被逼远走,一举葬送了太平天国前期的所有成果。然而,摇摇欲坠的大厦还是没有倒,天意垂怜,竟再次给了这昏主一副好牌: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陈玉成如天国双壁,撑起半壁河山。

安庆是陈玉成的大本营。石达开曾逼得曾国藩跳水自杀,陈玉成则在浦口之战中摧毁清军江北大营,在三河之战中全歼湘军精锐李续宾部,战绩堪称辉煌。陈玉成获封英王时,银袍白马,娇妻美妾,数十万百姓如迎神祗,青春得意,风光无两。

真不知为什么,骁勇善战的陈玉成就是没拿下这场至关重要的安庆保卫战。仔细看看史料,陈玉成并未将自己最精锐的数万骑兵投入安庆,实力有保留,他的计划其实是“围魏救赵”,通过攻打武汉来解安庆危机。后世来看,他的战略意图是没有错的,这是以最小牺牲替安庆解围的办法。

但是,李秀成没能抵达武汉。安庆付出了血的代价。两万太平军战死安庆,最终失守。安庆一失,南京就没有了防线。陈玉成被困庐州时,属下曾劝他回南京,但是陈玉成断然拒绝了。

他为何不肯回南京?我觉得他一方面是因为丢了安庆愧疚,另一方面,全怪洪秀全作死,没有比他更神经的人了,在南京封了二千多个王!扶额,这是庞大数量级的一群饱食终日的废物啊!你让英王怎么回来,没法工作哎。

回不去南京,陈玉成去了寿县,这个错误选择最终使他被叛徒苗沛霖出卖。不奇怪嘛,历朝历代从来都盛产叛徒内奸的。但我要说特别遗憾的是,当时陈玉成的三万精骑兵“小左队”保存完好,实力丝毫没有受损。苗沛霖降清后,称霸一方,靠的就是陈玉成的“小左队”。

因此,陈玉成和石达开不一样,石达开在大渡河畔是真的兵尽粮绝,而陈玉成是完全有反攻机会的。只能叹天意弄人。

太平天国的人物里我最看不起的,当属洪秀全锦衣玉食培养出的废物儿子洪天贵福。虽然这孩子死得很惨,但是反正一死,你干嘛要做软骨头写什么“乞降诗”?那首破诗,谄媚地叫清将唐哥哥,忏悔自己不该做长毛,读得我都脸红。同样是16岁,石达开自立门户,值得洪秀全三顾茅庐,陈玉成父母双亡,已是童子军首领。可见穷养儿子还是有道理的。

夜幕降临时,一天的工作完毕,我去了菱湖公园。晚上的菱湖畔热闹如白昼,是市民消暑纳凉的好去处。玉带桥,樱花树,夜月迷人,莲叶深处花照水。一路行来,我感慨于安庆人慢节奏的生活。

凉亭里,头发花白的老人聚在一起摇着蒲扇谈天,不知说着当年哪段逸闻,林荫道,三五成群的闺蜜交流家长里短,不时旁若无人地欢笑。湖边的黄梅戏会馆,则静若处子,一壶茶一碟水果,听一曲黄梅调,这源自田间地头的清歌,唱了几千年,唱成了光阴里不肯老去的年轮。

路灯照亮了一枝红荷,粉粉嫩嫩的,含苞欲放,正是生命最好的时刻。我不知,它将盛开于今夕的月色里,孤芳自赏,还是会在明日的骄阳中,迎来万千瞩目?可是我知道,它终将凋零于泥沼中,滋养根下那一节幽香。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翌日参观安徽大学,从红楼拾阶而上,踏过吱吱作响的地板,走廊里第一幅挂的就是曾国藩的画像。这个老头一张大众脸,让他最知名的,无非打败太平天国和一部家书。治政、治家、治学他倒写得头头是道,可也改不了民间老婆婆的评价:“杀人跟剃头似的,么子曾大人,曾剃头!”在他老死病床时,不知是否想出了如何回答石达开经典一问:“你读过王秀楚的《十日记》吗?”

人类最聪明的,是总能从血泊里爬起来,重新推动命运的齿轮,赢得此生的欢喜。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么杆子么叶开的什么花?前面对花的走了,后面对花的来了,安庆,在草木一秋里生生不息。

没有忘川,焉有今世。我想起昨夜的红荷,它从黑暗里脱颖而出,只赢得我片刻的凝视。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是骄傲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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