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蒲公英-13

       2012年12月21日,老海凌晨四点多就把我们叫了起来,并且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末日之旅”的重头戏来了,要让我们感受一下死亡的气息。

       蒋小米前一秒还睡眼惺忪地,听老海这么一说打了一个激灵,双手掩着胸口道:“你,你想干嘛?”

       老海诡异地笑了笑,说:“嘿,爷带你去看天葬。”

       宾馆的老板是个典型的藏民,脸膛黝黑,勤劳热情,起得比我们还早。他听说我们要去看天葬,就告诉我们说现在除了色达另外的几个天葬台都不对外开放了。我们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有些游客乱拍照,影响不好。于是我们只能去色达。然而从拉萨去色达,我们必须重新找过旅馆。蒋小米和楚姜不想折腾,所以坚决不同意。老板说他知道有个地方也可以看,就是路不太好走。

       如此,蒋小米又多了一个借口,说:“天葬有什么好看的,那场面多恐怖啊!不去了不去了。”

       老板笑呵呵地说:“不恐怖的,好看得很。就是起风沙的时候味道比较大,要带口罩。”

       这不说还好,说了蒋小米就更不愿意去了。

       “本小姐可经受不起这种刺激。”蒋小米一口胃酸翻上来,差点没吐出来。

       老板瞅准时机说:“身体不好的人更应该去看,到时候扯一根头发放在天葬台上,绕着佛塔反向转三圈,不但可以保平安,还能升官发财哩。”

       “哇哦~”老海和我同时发出期待地欢呼。

       蒋小米也没听过这些奇奇怪怪的忌讳规矩,问:“天葬不就是用死人喂鹰么?还有这服务?”

       老板是个直性子,以为已经成功地引起了蒋小米的兴趣,于是更进一步地补充道:“不止咧,如果你在天葬台上那些浸满人油的石块里打滚,保证你百病不侵哩。”

       这回,蒋小米更是死活不想去了。

       然而,老海和我已经跃跃欲试,楚姜也表示加入。而且老海还搬出“必须服从安排”的组织规章来对蒋小米进行威逼利诱,最后迫使她不得不妥协在我们的“淫威”之下。

       老板一心要做好人做到底,他怕我们不认路就决定派个人带我们去。他冲屋里喊道:“旺堆旺堆。”旺堆就出来了。

       这个旺堆是个相当有经验的老司机,一头花白的短发就像熄灭前的火星子儿显得不屈不挠。老板一个劲地夸他技术好。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好技术”指的是开车快。这一路上翻山越岭,全是砂石路,旺堆却能让车始终处在加速状态,还能边拐弯边在悬崖边上超车。我们贴在车内恨不得变成八爪鱼,好用吸盘攀住一切物体。由于我们从头到尾都紧绷着各条神经,以至于对于后面的天葬完全免疫了,回想起来还得感谢旺堆的高超手艺。

       那个天葬台下面是一个寺庙,车就停在寺庙前的空地上。旺堆刚把车停好,老海就着急着下去,却被旺堆一把拦了下来。旺堆默不作声地朝车头指了指,示意我们注意前面的那辆银色的面包车。果然没过多久,就有几个人将一具用哈达包裹着的尸体搬下车来。

       旺堆说:“他们一共6个人(算上尸体),是双数。双数上去单数下来,我们不能瞎掺和,不吉利。”

       看着他们抬着尸体从我们身边经过,若有若无的经唱声从紧闭的车门缝中钻进来,吓得蒋小米大气都不敢喘,死死地掐着老海的肩膀。老海心里也怕,所以吃痛了也不敢做声。直到送葬的人走远了,旺堆才说可以下车了。

       老海和蒋小米蹭地就跳了下去,异口同声地喊道:“憋死我了。”不同的是蒋小米是直喘气,而老海是痛得倒吸凉气。

       旺堆告诉我们从寺庙到天葬台需要步行,相对高度在五百米左右。这意味着我们必须爬山。倘若在我们土生土长的第一阶梯,这种高度并不算什么。然而这里是青藏高原,是“世界的屋脊”,我们这些外来客就算在平地里走路都有些困难,更别提爬山了。那种使不上劲的感觉,就像是做噩梦时永远都跑不快的梦魇。

       当我们爬到一半时,太阳已经出来了。这里的海拔较高,初升的太阳有如一盏探灯打横照来似的,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老长,一直伸向山谷下方。我们上山的路开在山脊上,刚好挡住了大部分太阳,所以山谷的四周仍旧昏沉一片。然而阳光穿过一个缺口,刚好照在山谷中央的寺庙上。时间渐渐推移,太阳慢慢升起,落在寺庙上的光照开始向着周围扩散开去,像是绽开的涟漪,只见阳光越过湿漉漉的塔顶,越过窗台上的鲜花,越过厚重的石头垒砌而成的围墙,在它的衬托下整个寺庙似乎也在缓缓上升。

        山顶上有个窝棚,窝棚旁边有一块四四方方的水泥地,油乎乎的。旺堆说,那就是天葬台,那些油是人油。真的看见了,也不是特别害怕。天葬台的四周散落着各式各样的衣服,都是之前的死者留下的,还混杂着零星的骨头。其中有一朵黄色的小野花穿过了半块颅骨的眼眶,在阳光下肆意地盛开着。

       那天总共就3个人要天葬,加上家属来的人并不多,所以也没有人要管我们。蒋小米攥着眉头望着那些尸体发呆,楚姜则是望着铺天盖地的秃鹫。蓝天白云间都是横着双翅的苍鹰(西藏人管秃鹫叫苍鹰),有的飞得高些,只能辨出一个轮廓,有的飞得很矮,连虬张的翎羽都清晰可鉴。它们绕着天葬台悠闲地盘旋,像是一座环绕而上的天梯。天葬才刚开始,就有几群秃鹫落了下来,结果被几个喇嘛拿着棍子轰开了。天葬师将尸体背朝天摆着,用力撕开尸体的双肩,折断了四肢,把上面的肉都剔了下来,接着像是削苹果一样削掉了死者的头皮露出脸部的肌肉,然后他才慢慢退开。这时漫天的苍鹰开始激荡,有如声势俱烈的龙卷风似的竞相而下。苍鹰啄食之间鼓动着阵阵气流,那味道就像是屠宰场里传出来的一般,直冲脑鼻。不消片刻,天葬台上就只剩下3具零碎的骨骸。于是天葬师用抡锤把骷髅敲成骨酱和糌粑揉成一团,接着飓风再次刮来,刹那间风卷残云。

       就在那一刻我才忽然感受到了死亡,也知道原来死亡离我如此之近。我又开始害怕起来,害怕得到和失去。迷迷惘惘间我仿佛掉入了一股有如泥沼般的无助之中,让我喘不过气来。

       回去的时候,楚姜和蒋小米一直跑在最前面,而老海则慢悠悠地跟在我后边。忽然,在一个拐弯处老海拉住了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葬了我吗?”我当时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作答。老海笑了笑便走了开去。他甚至没来得及等我说出答案,直到今天也没有。

       末日终究没有到来,如今想来这或许会是一种遗憾。

       现在的我走出一片漆黑的写字楼,街角的那间叫做“黑猫”的酒吧一如既往地打烊了。滥情的天空下着毛毛细雨,街道两边的路灯跟发了霉的灯泡似的努力在黑暗中挤开一圈昏暗的灯光。脚上的皮鞋像是一对镣铐仿佛有几百斤重,有无数个夜晚有无数次我好想就地躺下去再也不走了,然而还是麻木地拐过酒吧,走向我那小小的公寓。

        今晚不同,今晚酒吧半拉着铁栅门,一首老歌像是梦呓般传了出来击打着我的耳膜。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啦·······想她,啦·······她还在开吗?”是朴树的《那些花儿》,我坐在门廊上侧耳听着,那段旋律啦着啦着就把我拉回了毕业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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