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生活

      像所有的家族、部落一样,文字历经繁衍、迁徙、游牧、兵燹、征服和纠合,即使有着高大的门槛、谨严的族谱、绵延的香火、繁缛的禁令和栉次鳞比的宗祠牌坊,顽强地捍守一脉血气的纯正,也难以阻抗那些来自生存之争背后的种族异变、血脉侵袭,世换人移、人心丕变一次次染指着文字的气度、胸怀、底气、胆量和用心,从门楣檐角,账本清单里谙熟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现世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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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只能是文字,作为一种传承文化的媒介,不可能也不需要被想象成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者,上升为标杆或者旗帜,装容虔诚的朝拜和踏实的烟烛牲醴,如蒂利尔所说“偶像崇拜是把次要的有限的实体提升到终极的地方”,它无可避免的后果只能是“‘存在性失望’,一种渗透到人的存在本身的失望。”而失望总是危险的,尤其当碰上那些缺乏主见、人云亦云的知识分子时,最容易发生情绪扩大和理念走火,所以一个只读只谈鲁迅的时代与其之后的时代,可能是回避鲁迅甚而“揪打”鲁迅的时代;一个只热衷于将“革命”和“斗争”作为话题的社会,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又会热衷于向“革命”、“斗争”集体吐口水,以显示自己的觉悟和眼见。一种被创造出的神话文字宗教文学,也可以同时创造出文字荒原和文学废墟。

      于是,我们必须警惕于这样一种危险:信奉唯文本主义的危险。脱离书写者的自觉和崇高,而仅仅是天方夜谭的相信一种符号背后的隐性光辉和内在自觉的危险。唯文本主义易于向唯技术主义接轨靠拢,十月怀胞和艰难分娩不再适应流水线式的文学生产,依循工业的蓝本,转入商品生产模式,以市场份额和利润指标为导向,用华丽炫目的包装和铺天盖地的广告为营销策略,贱买贱卖的“一次性”文字消费品,正丰艳货柜和庸众的消费视野。

      任何时候,当破除一个陈旧知识命题,并且以新生命题作为实体,求证进步时,对于这种新生命题的狂热信仰,终会导致因思维越位而引起的艰难突围的危险。非此即彼式的简单摒弃、简单盲从、简单对立,会造成新生命题被供奉追捧起来的可能,反过来成为更新命题开荒途中更坚实牢固的樊笼。如果说时钟与时间塑造了我们的时间意识和人生意识,三维与标尺确认了我们的空间感距离感方位感,那么当前进的理论物理学和天文学告诉人们四维、五维、六维以及多维度的存在可能,告诉人们“虫洞”的存在可能,告诉人们时空扭曲、平等世界的存在可能时,是否会让人们睁大双眼一脸疑惑感觉不可理喻难以接受呢?同样,当唯物主义用高垒的理论著作和厚实的教材研究并以绝对权威无可辩驳的语气向我们宣称世界在本质上是物质的,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是物质的或物质的产物时,并不妨碍在课本以外牛顿、爱迪生、爱因斯坦、居里夫人、哥白尼、伽利略、歌德、莎士比亚、列夫托尔斯泰、贝多芬、巴赫、莫扎特成为耶酥基督的信教徒,也并不会否认每个部落在刀耕火种年代都会盛行的宗教膜拜和留下不可思议的宗教建筑,更无法杜绝沿袭千年至今仍活泛于众口之中的鬼怪传说与预言谶语。(请相信我从来不曾怀疑唯物主义的正确性,我只是企图解冻某些人观念中过于狭隘的唯物,让某些独立于我们视觉、味觉、听觉、嗅觉、触觉和感觉等有限认识领域之外的实物进入我们更加宽泛的唯物。)所以,虽然文字历经浇淬,从甲骨石到碑铭木简再到活字印刷激光排版,承载着文化,担负着道义,也构建着美感,可是一旦将词语神圣起来,宗教起来,自我起来,就可能诱发文字狱和十字军东征,为人为圈定的专属词符发动一次次的血洗与屠杀,生产类似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笑话。

      草拟文字血统,构架文字等级,非得让秦朝的百姓称“正月”为“端月”,让汉朝的百姓称“万邦”作“万国”,不仅是对文字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的无谓捆绑,也是巍巍皇权威力辐散的多余,以今人的眼光来看,着实是不怎么高明的做法。

      想文化的完全净污,当然是一种轻飘得落不到实处的想法,而且也令人对如此这般的洁癖产生某种怀疑,正如人类总是在与病毒的长期斗争中完善自身的生理机制一样,轻度的文化污染,绝对是刺激文化发展的必要条件。

      而除却野果类文化、供品类文化、口香糖类文化之外的餐桌正食文化,不仅曾经与现在滋补着我们,即使在幻变久长的将来也会永远将我们的灵魂哺养,让惦记怀念它的人们日子的底色有着不会走远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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