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鬼,可以说是人人都见过,也是人人都做过的事情。可是,你们见过祭奠聻吗?《聊斋志异》中提到“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的本身,已经是十分离奇的事物。我却见过一次祭奠聻的活动,事情的始末,自然是离奇到不可思议。
那是我在读初二时,等到放了塑胶,母亲照例带我到乡下的外婆家去,住上几天。一是为了避开小城中的闷热,二是让我和表兄弟们玩几天。
那时,外婆、外公,和三舅、四舅、五舅他们,都住在石家圩子里。那是一个很大的圩子,我和母亲每次去,都是住在四舅家的。这不仅因为四舅家地方大,房间多,更主要的是,他家的儿子,我的一个表弟,年龄和我差不多,我们正好能在一起玩。
白天,三舅家的孩子也过来了,我和两个表弟捉鱼摸虾,又带了弹弓,到处打鸟雀,玩的十分开心。可是,到了晚上,村子里却停了电。我们没有电视看,只好点上蜡烛,坐在屋子里,一边摇扇子,一边听大人们说叙家常(那时外面下起了雨,所以无法到稻场上去睡)。
他们先是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听的我十分不耐烦,接连打起呵欠来。我正要去睡觉,忽然有个人打外面跑进来。她几乎是跑进来,刚进屋,便说:“四哥,四嫂子,我家大丫头的怪病又犯了……”声音带着哭腔。
我认出她是四舅家的邻居,应该算是我的表舅妈,我只是叫她刘阿姨。我也知道她家的大丫头,叫做石大菊的,前年已经嫁了出去的。
四舅、四舅妈和母亲都急忙跟着刘阿姨出去了,我感到好奇,也要跟过去看。四舅妈拦住了我,“那有脏东西,小孩子,不能见的。”
等母亲他们出去之后,我才明白过来。这里的人,是把恶鬼之类的东西称之为脏东西的。我又吃惊又害怕,但心中十分想过去看看,便叫表弟陪着我去,表弟却不敢。“石大菊被恶鬼附了身,凶得很。要去,你自己去。”
我嘲笑表弟的胆量,想着:如果母亲他们回来了,我便看不成了。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独自赶了过去。
刘阿姨家住在四舅家的东边,也是院门朝着稻场南面的圩沟的。那时院门大开着,我还没进院子,便听见里面有叫喊声,呵斥声,乱成一团。
我怕母亲责骂我,先躲在院门口听,一面向里面打量着烛光下杂乱的人影。
听得出有个声音在叫喊,是外地的口音,男人的粗嗓子,语义十分含混。那虽然是男人的声音,但细细听,可以听得出那是女人发出的,听着怪异、渗人,我感觉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并不想逃走,只是极力想听出他叫喊些什么。但四舅大声呵斥的声音夹杂在其中,令我无法听清了。
“快点走,再不走,就把王庄的王神针请来了。”四舅的口气十分强硬,好像他可以仗着王神针的势,来吓唬恶鬼似的。我忘了怕,捂着嘴想笑。
这时屋子里面忽然响起一声怪叫,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向着院门外狂奔。
“妈呀!”我受了惊吓,一屁股坐倒在地下。就见那女人从我身边跑了过去。我惊恐地瞪了她一眼,没错,她就是石大菊,只是面色苍白的太吓人。四舅他们追了过去,母亲则把我带回了四舅家。
我的好奇心之强,母亲是知道的,所以,在确定我没事之后,她并没有责怪我。
过了一会,四舅四舅妈他们回来了。“看来他还是怕王神针,”四舅一回来就说,“一提到王神针,他就吓跑了。”
“你就知道吓唬他。”四舅妈责怪四舅,“要不是我用好话劝他,他怎么会离开大菊。”
母亲皱眉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大菊得了病,你们怎么不跟我说。”
四舅挠了挠头,“本来要跟你说的,怕小孩子听了害怕,想等他们都睡了才跟你讲。”
表弟已经去睡了,我则拍胸脯表示不害怕。四舅见母亲示意,便讲出了事情的始末。
半年前,石大菊回娘家来,帮着干点农活。一天傍晚,天突然下起了雨,石大菊从田里往家赶,一不小心,从土坝上滑倒了,掉在水渠里,几乎被淹死。好在有人发现了,及时把她救了出来。
石大菊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就常常说胡话,且变成一个外地男人的声音。大菊的父母,带着大菊到处看病,也治不好。大菊的丈夫知道后,也不要大菊了,闹着要离婚。虽然还没有办手续,听说他已经和别的女人搞在一起了。
大菊家又气又急,带着大菊继续求医看病,只是总不管用。后来慢慢的大家才搞明白,石大菊是被附身了。多年前,有个四川的男人,叫游老五的,在这里干活,淹死在水渠里。因为联系不到游老五的家人,村民们就把他就地埋葬了。而石大菊落水的地点,无巧不巧,正是游老五淹死的地方,那个老杨树下小水闸旁边。
“瞎说。大菊她是得了精神病,叫做……”
“精神分裂症,对吧?”四舅接道,“城里的医生都这么说。可他们治不好她,他们只会收钱。倒是王神针,一针扎下去,就能起到作用。”
“王神针,王庄的那个土医生吗?”母亲还是不信,话音中透着一个知识分子对怪力乱神的轻蔑。
“不能不信呀。”四舅妈说,“你想想,大菊怎么会说一口四川话,而且声音那么像游老五。游老五活着的时候,大菊还小,她对他根本就没有印象。”
母亲有些动摇了,想了想,说:“老王家,我知道他们父子都会扎银针,会开点中药,可没听过他会治这种怪病呀。”
四舅告诉母亲,他也是从老王的亲家那知道的。老王家,住在距四舅家五里外的王庄。他们父子,都有王神针的名头,可他平时扎银针,效果也不见多神奇。老王的亲家告诉四舅,原来老王家有祖传的“鬼穴十三针”的本领,扎十三处奇穴,可以包治鬼附体。只要他们父子愿意出手,再凶的恶鬼都可以搞得定。
四舅知道之后,立即告诉了大菊的父母。他们一起去求王家,人家也同意出手。扎针之后,大菊当时是好多了,但不管长久。又去求王家,王家的人叹口气说,若是一般的鬼附身,他们出手,几针就管用了。可是附在大菊身上的鬼实在太凶,他们已经施展了第十一针,还是不行,若要根除,非得用上第十三针才行。
大菊的父母,求王家施用第十三针,一定要根除恶鬼,并表示出多少钱都愿意。可王家死活就是不同意,说,“根本就不是钱的事情。”
母亲感到奇怪,问:“不是钱的事情,这话什么意思?”
“不知道。”四舅叹口气,“我认为他们还是想要钱,只不过要的多,他们自己不好意思开口。看大菊的情况,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赶明个我们也凑点钱,再去求求他们。”
“他们这是乘人之危。”母亲有些生气了,“都说医者父母心,他们倒好。明天就把那个小王神针叫来,我来问问他究竟想要什么。”
四舅看着泼辣的母亲,感觉有些奇怪,四舅妈笑了,“我想起来,那个小王和你同过学。这下好了,你来讲讲他。”
第二天,四舅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把王家父子,一老一小两代神针请了过来。
吃饭的时候,他们先是说了些闲话,接着便提到了石大菊的事情。母亲先是问了关于鬼穴十三针的事情,在确定对大菊的情况确实有用之后,母亲问:“剩下的第十二针,第十三针,为什么不用?”
见王家父子两个都沉默不语,母亲有些生气了,说:“你们不要担心价钱。要多少,只管说,如果大菊他们家出不起,我们这边可以凑钱。”
小王神针神情尴尬,看着老王神针。老王神针长叹一口气,正色说:“跟你们说过了,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情,看来你们是不相信我呀。”接着,他讲述了缘由。
原来王家的“鬼穴十三针”,是从老王的爷爷辈就传下来的。从前,老王一家还在外地的时候,老王的父亲碰到有鬼附身的事情,就出手救人,至于钱,是随便别人给的,有就多给点,遇到穷的,老王的父亲分文不取。他赢得了神针的名头,但老王却从小就多病,且得的总是说不出名堂的怪病,有好几次几乎送命。
后来,一个游方的道士告诉老王的父亲,他不问缘由,便施用鬼穴十三针,是会有报应的。而老王,正是因为遭了报应,才会得那些怪病。
老王的父亲问道士,怎样才能知道该不该出手救人。道士默然良久,才说,人间的是非都难以分清,何况牵涉到鬼神呢。用你的良心去做就行了。只是,尽量不要用第十三针,因为它会使鬼魂湮灭,而鬼,也是一条命,杀人遭报应,杀鬼也会遭到天谴。
后来,老王家的规矩,尽量不让外人知道他们的本事。遇到看着实在可怜的,他们也会出手,对方给不给钱无所谓,只是叮嘱被救的人,一定要替他们家保密。
老王说完,指着小王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总不能为了石大菊,让他遭到报应吧。”
母亲笑了,端起酒杯向老王神针敬酒,然后,她问小王神针:“你呢,你是不是也认为如果救人就会遭到报应?”
小王神针显得有些尴尬,说道:“不信不行呀。”他用衣袖挡住,另一只手悄悄指了指老王神针。
母亲问老王神针:“有许多病,比如肺结核、重感冒,搁到从前,都是难治的病,你能说你小时候得的病,一定是因为报应吗?”
老王神针答不上来,母亲又说:“再说,当年的那位道长也说了,用良心去做事。大菊这样可怜,得了病,还被她老公抛弃了,医者父母心,你们能忍心看着她这样下去吗?”
小王神针插话道:“爸,咱们就帮人一把吧,我不怕什么报应。”
“也罢。”老王神针长叹一口气,算是答应了。
那天饭后,正值石大菊又犯病了。小王神针取来了银针,老王神针命人按住了石大菊,对她(它)说:“你现在走掉,还来得及。不然,我就用定魂针先把你定住,叫你走不掉,再用灭魂针灭了你,那时你灰飞烟灭,连鬼也做不成。你不要后悔。”
石大菊用男人的粗嗓门嚎叫着,哭骂着,一边猛力挣扎。老王神针长叹一口气,找了四个有力气的女子,叫她们按住石大菊,又命令其他人都出去,关上门。
我们都呆在门外,我耳朵贴着门,好奇的听里面的动静。就听老王神针说:“我年纪大了,又是医生,扎了不得不扎的地点,还请见谅。”然后,就听里面嚎叫了两声,声音尖厉,接着,便寂静到连针掉下都可以听得见的地步。
这时门开了,老王神针说,好了,可以进来了。
我们看大菊,见她已经睡熟了,神情十分安稳柔和,连呼吸也是均匀绵长的,且面色也似乎红润了点。
那以后,石大菊完全恢复了正常,她和原来那个男人办了离婚手续,而四舅妈,开始张罗着替石大菊做媒,给她再找一个老公了。
母亲带我,已经在这里住了有半个月,这时也打算带我回家了。她怕我玩的收不住心,影响到下学期的学习。
哪知就传来了王家的消息,说是小王神针果然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
母亲听了,感到十分惊异,但这话是老王神针的亲家说的,不由她不信。母亲感觉愧疚,又担心小王神针的病情,急忙买了些水果,去看望。我自然也跟了去。
小王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头上搭着一块毛巾退热。看样子是发烧,老王神针说,不是感冒,不知道是什么病。梦中还说胡话,很像是他当年得的怪病。
母亲和小王神针说话,小王神针却是几乎认不出母亲来。母亲急的流出眼泪来,对老王神针说:“对不起。真想不到会是这样。”
“丫头,不需要你说对不起。”老王神针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当年那位道长对我说,若是再遇到这种情况,用些纸钱香烛,祭奠一下被灭掉的鬼,或许可以化解。”
“啊。这么简单?”母亲说,“游老五的坟还在,需要哪些东西,我来买。”
“没有那么简单。若是像平常祭祖那样,在坟头烧些纸钱,那只能祭拜鬼。但游老五的鬼,已经被灭了,是受不到香火的……”
“那,该怎么办呢?”母亲满脸的疑惑,我也感到不解。
“道长传我的法子,需要扎一个纸人,再由一个气血旺的童男子,在中指上取一点血,滴在纸人的眉心。然后,纸人得到童男子的一魂一魄,带着焚化的纸钱,再去祭拜游老五的聻。”
“游老五的什么?”母亲问。
“聻。”老王神针叹了口气,“人死为鬼,鬼死为聻。如果这话可信,游老五此时已经是一只聻了。要得到他的原谅,就得去祭拜聻。”
“这种话,能信吗?”母亲忍不住,又开始较真了。
老王神针低头不语,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点着了,吧嗒了几口,才说:“不管怎么说,都要试一试。”
我忽然插话道:“我来当童男子,好不好?”
母亲慌了,责怪道:“不要添乱。”
老王神针笑了一下,对我说道:“你的胆子够大呀。去阴间走上一遭,你也敢?”
我兴奋地点了点头,“只要还能回来,看看也好。”
老王神针哈哈一笑,对母亲说:“放心,不用他去的。我家的孙子太小,也不行。我已经打了电话,叫老二家的孙子来,算是救救他叔。”
母亲置办了纸钱香烛,又出钱找人扎了纸人。第二天下午,老王神针带着他的侄孙,到了石家圩子。和老王神针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其中一个是老王神针的老伴。
老王神针的侄孙看起来比我大了好几岁,但一叙话,我才知道,他其实只比我大两岁。他叫王泽亮,皮肤黑黑的,眼睛亮亮的,笑嘻嘻的一点也不知道害怕。我和他很投脾气,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
老王神针说,要想到冥界,得到了晚上,阴气旺盛的时候才行。于是我们先吃晚饭。
王泽亮也吃饭,老王神针不叫他吃肉类,说是要吃斋。我却不信这些,我在自己的饭碗里,夹了半碗的肉,对他使了个眼色。王泽亮很机灵,立马就明白了。
我端着饭碗出去了,他很快就跟了出来,我们到草堆后面躲着,他狼吞虎咽的,吃了好几块肉。他告诉我,另外那个上年纪的妇女,是他的奶奶,她和老王神针的老板一道,负责把他的一魂一魄再给喊回来。
吃了饭,月亮上来了。我们来到游老五的坟前。白天的时候,四舅他们已经把坟头整理干净,还用土把坟头包的更大了些。
老王神针再次叮嘱王泽亮,叫他记住到那边祭奠游老五是,要说的话。
王泽亮点了点头,老王神针拿出一根针,把王泽亮的中指刺破。王泽亮把血按在纸人的眉心处,算是他的替身了。接着,他们就开始烧纸人。
王泽亮的奶奶,问王泽亮感觉怎么样,老王神针说,别和他说话。又叫王泽亮坐下,闭上眼,不要说话。
纸人呼啦啦的烧起来,火势很猛,在火光的映照下,所有人的脸都变的有点怪异。接着,便开始焚烧纸钱了。纸人烧完,王泽亮的一魂一魄就带着纸钱到“那边”去了,我又好奇,又感到有些害怕。
我去看王泽亮,见他眼睛闭的紧紧的,嘴也抿的紧紧的。等纸人烧尽了,王泽亮缓缓躺了下来。王泽亮的奶奶有点慌了,老王神针安慰说,没事的。
过了大约有半小时吧,我突然发现,王泽亮的嘴角有一丝血。我慌了,喊他的名字,他也不答应。大人们知道了,也有些慌乱。
王泽亮的奶奶差点急哭了。老王神针急忙说:“快点叫他的名字,把他叫回来吧。”
于是王泽亮的奶奶和老王神针的老伴,急忙开始叫“亮子来,回来吧……”她们的声音像是拖长了的歌声。过了一会,王泽亮睁开了眼睛,做了起来。大家都高兴地说:“好了,好了。这孩子真行,回来了。”
他们向王泽亮打听,问他看见了什么。王泽亮擦了擦嘴,说:“我像是做了个梦,却记不得梦见了些什么呢。”大家都感觉有点失望。老王神针却点了点头,说事情应该就是这样的,毕竟过去的只是一魂一魄。
我乘着大人们往回走,拉王泽亮落在后面,悄悄问他:“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说。”
王泽亮笑道:“我说看见了大头鬼,你信吗?”他笑的有点狡黠,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刚才倒在地下,是装的。
我问他,嘴为什么流血。他笑着说:“我那时候想笑,又不敢笑出来,就用力咬着嘴唇。
但,奇怪的是,第二天上午,四舅便从老王神针的亲家那里得到消息,说小王神针的病,昨晚就好了,就连老王神针,也想不到当年那个道长传的法子竟然这般灵验。他们家买了许多酒菜,正要庆贺呢。
四舅妈有些得意的对母亲说:“小妹呀,这些鬼神的事情,你以后也该信了吧?”
母亲摇头微笑,“我还是不能信这些。我想这里面,都是用科学能解释的。”
“哎呀。科学,科学,你就知道科学。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四舅妈笑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