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里的万千世相(下)

良田千丘,
看见人性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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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丘生•千丘说】
第4丘
老照片里的万千世相(下)

我家保存至今又一张较早的老照片.JPG

小学时,我用蓝墨水钢笔写下了老照片上对应的人名.jpg

这是我们家保存至今的又一张较早的老照片。
当年摄影师按下快门,便有了一个相对美好的定格。
然而,被拍摄的人们即刻挣脱定格,散去,沿着各自的生命轨迹,走向无从定义的归宿。
他们的归宿分别怎样呢?

照片大约拍摄于1945年,为田家三世同堂大合影。至于拍摄缘由,无从问证,可能是庆贺我的祖父农历八月三日的生日,也有可能是为了纪念抗战胜利。
这张老照片,跟此前说到的我家现藏最早的照片,遭遇着同样的颠沛流离,所以沧桑感在所难免。
我天生就对充满历史感的古旧之物感兴趣。读小学的时候,我就在父亲的明示下,用蓝墨水钢笔,把老照片一一对应的人名写了下来。
关于这张老照片,父亲一度说过:“我想把它看个够,却永远也看不够!”
那确实,对上两辈人的念想,就只剩老照片了,其它可“睹物思人”的东西几无存留。

面对老照片,位于居左黄金点的是我的曾祖父田博儒。就是那位一袭长袍、手持烟袋、安坐长凳中间的长者。深邃的眼神,威严的一字胡,透出典型的封建家长作风。
曾祖父手里的那杆铜烟袋,从不轻饶谁,对后辈有着很大的威慑力。我父亲小时候一旦调皮过度,必会招来烟袋敲击的家法之痛。
曾祖父的父亲是晚清的武官,曾祖父也因此成为经过严格指教的习武之人。父亲说他小时候见过曾祖父有一把超大的马刀,还有很多把匕首。这在土匪猖獗的湘西,随身携带防身武器是很常见的。
1997年拆除老屋时,我还拾到过曾祖父的一把防身小匕首,十分精致。

话说拆除老屋时,村子里来了很多人,都想看看昔日大户人家能蹦出些什么稀奇好物。
结果,失望。
想当年,文革抄家,掘地三尺都好几次,木楼板、木墙壁等统统被敲掉,有用之物悉数被抄走,连曾祖父那杆铜烟袋也在劫难逃。
曾祖父担任乡间小吏时的业余爱好是木匠活,这倒成了他后半辈子主要的谋生手段。解放后的集体化时代,“广生木匠”远近闻名,古稀之年的他仍精神矍铄,干活不辍。(曾祖父田博儒,字“广生”。)
曾祖父也因为向来刚毅稳重、说一不二,这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对田家还是有所敬畏与顾虑的。
历史有时不免开玩笑。那是贫下中农拼命比穷的时代,当时乡间把铜钹碰奏的调子形象地谐音为:家家穷,家家穷,哪家不穷不光荣。
穷啊,接下来是饿。全国挨饿的一九六○年,曾祖父临终前叹息道:“我一生无病无痛,来点青菜稀粥,我活个一百岁给你们看……”

坐在曾祖父右边的,是曾祖母付氏,她手里抱着我的父亲田仁麒,父亲当时不到四岁。
曾祖母故事不多,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一辈子,典型的旧时代农家妇女。曾祖母一向温和待人,不管是当媳妇时,还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时,她的脾气个性几乎没有大起大落。
曾祖母比曾祖父大一岁,生长于本村付家大院。她跟曾祖父的结合,是当年近在咫尺对上了眼,还是门当户对媒妁之言,不得而知。
拍摄这张照片八个年头后,曾祖母因病安详离世。曾祖母生前有个遗愿,就是要跟她的父母葬在一起。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不得而知。

照片上,位于居右黄金点的是曾祖父的妹妹田珍翠,我称作“满太姑婆”(当地方言,“满”是排行最小的意思)。就是那位坐在古木椅上,右手环抱光脚小孩的老人。
满太姑婆年轻时出嫁不得意,随后出家为尼,古佛青灯尼姑庵,成就了端庄、慈祥、沉静的样貌。富家小姐遁入空门,其心路历程应是常人难以隐忍的。
不过,老家那边出家人的清规戒律没有那么多,可以不落发,可以回俗家,甚至可以不完全吃斋茹素。传说,旧时有的出家人赶集时,会把一个红色布袋放到熟识的屠户摊板上,办完事回来,以手势跟懂味的屠户确认费用,然后丢下钱,提起装了肉的布袋就走。
当然,现代出家人有时为了补充营养或是治病的需要,也会开荤的。
解放后破四旧,满太姑婆还了俗,住在我们家里,于一九七八年五月去世,享年77岁。
当年,跟满太姑婆一起还俗并同住的,还有一位叫刘云英的姑婆,满太姑婆是她的亲姨妈。
满太姑婆去世后,刘姑婆搬去侄子刘绍富(二姑婆田桂凤的四儿子)家住,吃饭却又常在一位叫“龙伯”的苗族妇人家。—— 故事,总有让人不明就里的细微处……

坐在曾祖父左边的是我的祖父田茂荣,一位一辈子安分老实的农人加手工业者。(照片上把“田茂荣”写成了“田茂云”,家乡话“荣”与“云”同音。)
此前提到,高祖母和曾祖父因为某些家世观念,已不再关心祖父这辈的学业长进。高祖母买下的房产中,有一间堂屋历来作为私塾,之后又租出去做了很长时间的私塾。祖父就只在这个私塾中念过一些书。
祖父成年后,身高一米八几,干农活外,也跟着曾祖父成了很有名气的造房木匠。
祖父在反右时受到过一些打击。修高洞水库时,三九严寒不让烤火取暖,不给充足的食物,一个矮子还曾站上板凳再跳起来要抽祖父的脸。
庚子年(1960)腊月初九,饥荒难耐的祖父无法瞑目地撒手人寰,凄凉草草中,跟他的父亲合冢葬于新场油坊园清水坳。

雨落高洞水库.jpg

照片右起第四位是我的祖母郑金香,回族,娘家在凤凰县茶田镇都桐村。同村族亲中,最著名的人物是鸦片战争中“定海三总兵”之一的郑国鸿将军。
祖母年幼时,娘家已完全败落,只好随兄长逃荒。路过笃信乡时,经人撮合,被曾祖父家收为童养媳。其兄则继续东去,不知所终。
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祖母如祥林嫂般讲述一件往事:
她尚未圆房时,有一天清晨被派往通冲桥下看管碾房,走到清水坳上,猛地望见一只母豹子带着几只小豹子迎面而来。祖母吓得侧身伏地,闭眼祈祷。幸好,豹群似乎没有发现她,折身去向另一边,祖母侥幸躲过一劫。
此后,被勒令早起的祖母,都先藏身村边人家檐篱后,待天色稍亮或行人多起来时,再动身去碾房。
祖母没有娘家人,多年后认了一个在乡粮站做事的老弟,也姓郑,也是都桐村人。印象中,这位舅爷憨厚、老实、爱抽烟,他最小的儿子外号叫“马虎”,确是一个马马虎虎、昏昏糊糊好玩的人,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玩过。
关于祖母的记忆还有一件,一天黄昏,祖母让我去她床上给拿一根手织的花腰带,我伸手一抓,怎觉得冰凉有肉感,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蛇……
祖母温情的时刻并不多,印象尤为深刻的一回,是她给我做老青菜锅巴粥,那美味至今难忘。
在旧家庭中,祖母的处境不是很好,不时受到各种折磨和刺激,却也因恍恍惚惚不太清醒而长寿,于1997年走完了84岁的生命里程。

曾祖父母只有祖父一个独子,另生四女:长女田桂玉,嫁与新场山口村刘黑子;次女田桂凤(照片上误写为“田贵凤”),嫁麻阳郭公坪干硐村刘恩德,后迁居新场;三女田桃凤,嫁新场高枧村杨胜桐;满女田桃玉,嫁茶田坪里村李美孝。
印象中,大姑婆田桂玉安心农耕,往来不多。只知她有个做“阉匠”的外号叫“牛仔”的大儿子客死他乡;叫刘军的小儿子(照片最右边赤身裸体的小孩),至发此文时仍在世,他也是这张老照片上唯一还在世的人。
二姑婆田桂凤结的是表亲婚姻,她的婆婆就是她亲亲的大姑姑。刘家在麻阳生活得很艰难,举家投奔来新场。刘家人口多,曾祖父和祖父为之建了三层木楼房。因房子位于村子顶上风口处,受过几次风袭后,就把三层木楼房改为了两层。
拍摄这张照片几年后,二姑婆的丈夫刘恩德和大儿子刘绍兴下地窖干活,一时疏忽,双双窒息而亡。被发现时,父子俩紧紧抱在一起……
二姑婆田桂凤的二儿子刘绍招于八几年就病逝了,儿媳去世得更早,留下一双儿女孤苦伶仃中成人。
二姑婆田桂凤的三儿子刘绍林(左三被抱着吮手指的小孩),是一位方木匠,于2018年中风去世。
二姑婆一直在乡里饮食业做事,还算有点收入,和蔼可亲的她给的压岁钱从来很足,那花花绿绿一大把,是我们小时候最兴奋难忘的记忆。
三姑婆田桃凤嫁入地主富农家,没少受磨难。立于她身前戴瓜皮帽的是其长子杨秀华,教书为生,于2020年3月病逝。
满姑婆田桃玉,跟我外婆同年生,也是年逾百岁而去。古语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位“满百”的满姑婆,本可以活得更久长一些,后来被儿子接到县城去住楼房,失去了惯常的劳作和熟悉的呼吸空间,终在郁郁寡欢中离世。
人哪,越过一定年限,就如农家老话:生如茅菇草,风来必然倒。

马刀子坳田边,挺向苍天的茅菇草.JPG

祖父母生二子四女。我父亲田仁麒本来还有个弟弟叫田仁麟,不意麒麟难全,田仁麟不幸早夭。关于我父亲,后续有专文《我爹和他一生面对的死亡》。
我的大姑田瑞英(立于祖母右边),1949年17岁那年,听信民间 “新上台当官的要抢民女”的流言,仓促间嫁与邻村严重口吃的丈夫。生儿育女,含辛茹苦一辈子,于2001年9月去世。
口吃的大姑父倒是非常实诚善良,听说弥留之际的他突然大口大口、嚼也不嚼、咽下了好多米饭,可能是那悲摧的饥饿记忆,让他害怕在另一个世界逃脱不了“饿死鬼”的命运。

照片上,靠着满太姑婆、光脚站在古木椅上的小孩,是我的二姑田群英。二姑乡里泥里安身立命一辈子,历尽农村妇女一生必受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听说二姑的婆婆十分凶狠,连她跟丈夫恩爱都不被允许,却又在婆婆的督促下生了很多孩子。
二姑于2011年冬月病逝。7年后,二姑爷烧荒时被山火活活吞噬,那又是一个怎样苦痛的弃世感受!

没有出现在照片上的满姑田爱英,生于1949年,同辈中命运算是最好的,因为满姑爷是很有经济头脑的手艺人。一向生计无忧的满姑,至今健在。
长处殷实富足之中的满姑,唯一痛心的事,应是2006年长女的突然病逝。这位表姐映照着“质本洁来还洁去”,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她会更加高洁有为。
无常,让人世不圆满;放眼量以观,这却又是如常……

俗话说“一代亲(兄弟姐妹血缘亲),二代表(表兄弟姐妹),三代四代认不了”。除非如金庸一样“满门亲戚尽名士”,否则常人后世一般不去理会开枝散叶的溯源关系。因为,这世间,微弱到可以被忽略的人太多,自顾不暇中已无所谓“命运仿佛冥冥注定”。
眼见着微弱,再不发声,将无从纪念内心深处的一份慎终追远的情愫。此三篇《老照片里的万千世相》,权当是拉家常吧,也就没有深入!
但愿老照片上的人,在另一个世间,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1945年,田家三世同堂老照片.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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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千丘生,本名田宏辉,土家族,作家、编剧、影音/动画出品人。本职艺术总监,置身广电传媒与文化传播。决意个性写作,故创《千丘说》,说点有趣有料有文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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