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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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仿佛经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雨季,我在一条又暗又窄的巷子走了很久很久。暗影里有阵阵的窃窃私语,像是嘲笑,又像是掺杂着焦急,什么也听不清。我感到孤独且无助,畏畏缩缩地走着,不断地碰到陌生而奇怪的生物,又不断地快速缩回。或者,在它们眼里,我才是某种奇怪的生物:一株行走着的敏感植物。

无所适从,没有尽头。孤独感越来越强,我甚至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直到,一缕温暖的歌声降临在我的耳边,细腻地,执着地替我驱逐包围的恐惧和不安。跟随歌声的牵引,我慢慢地向前走着,终于从甬道中看见了光明。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阳光从巷子口投射过来。清子站在巷子口,看着我微笑,光影从树叶间漏下来,在她脸上点了几个调皮的小雀斑。她已经等我很久了。

五月的阳光,轻柔地覆盖在我的身上,温暖而绵长。有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不用闹钟反复的呼叫,我就醒来了。回味着刚才的梦,笑容从我的嘴角溜出。洗漱完毕,走到客厅,母亲已经弄好了早餐,她看到我有些讶异:“我们家安安,这是有什么好事吗?”我向她眨了一下眼睛,跳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她吓了一大跳,然后也大声地笑了起来。

我决定向清子表白了。那不是梦境,在遇见清子之前,我已经抑郁很久了,是她主动走近我,一点一点地把我拉回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她比我大五岁,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我爱她,爱那个清新、可爱、热情的她。此刻,我已经看着手机很久了,想着把她约出来,却迟迟没敢按下拨号键。手机忽响起来,居然是清子的来电!这一定是天意。我用激动地接通了电话。“您好,是余安先生吗?我们是树江县公安局……”

(二)

爬山虎已经枯死,枯黄的根茎爬满整面墙,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干涸的身体,没有一丝生机。站在这栋灰色的楼前,我感到有些晕眩。铁门虚掩着,生满铁锈,推开时有刺耳的铁柱刮地的声音。我的手心有些隐隐作痛,摊开手掌,有一些小铁锈扎进了皮肤。我缓缓地沿着贴满各种小广告的楼道,走上二楼。虽然我第一次来这里,但是我一眼就知道哪一户是清子住所,门外已经围满了人。

我走过去,向门口的警察出示了身份证,他们示意我进去。进门的那一瞬间,我有些震惊和怀疑,这是我认识的清子所住的地方吗?

没有沙发,甚至没有一张椅子。斑驳的地板上,堆着凌乱的衣物,到处都是纸巾和污渍,让人无从下脚,空气中漂浮着霉烂的味道。一张床靠在窗边,床上也堆满了杂物,一个人躺在上面。看到那熟悉的碎花裙,我的身体开始颤抖。“过去看看,认识吗?”警察向床的方向一指。我压抑着加速的心跳,慢慢地走过去。突然,脚底被一个异物绊了一下,直接摔倒在了床边。清子的脸就离我一公分的地方,虽然她闭着眼睛,但我怎么会认错呢?这是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天使啊,此刻,她的脸庞仍然秀丽,却灰暗得如同一块燃烧过的煤块,早已没有了生机。

警方让我确认身份,因为清子的手机里只有我一个联系人。清子的胃里检验出了大量的安眠药,经过多方排查,确认自杀无疑。在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找到了一个救生圈,以为马上就能够靠岸了,救生圈却漏气了,我还在海里沉浮。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和我相处的每一个片段,她纯净的笑容和最后那灰败的脸在我的脑海不停地交叠,我始终无法把活蹦乱跳的她同那个躺在那里的人,以及凌乱的屋子联系在一起。我一次次地从噩梦中醒来,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她房东的电话,让我去给她整理遗物。

再一次站在那栋灰楼面前,我有些恍惚,分不清这是不是梦境。那些枯萎的爬山虎好像又扩充了一些领地,占据了更多的墙面,我甚至怀疑它们并没有死。清子的房间已经解封了,我把所有的垃圾和无用的衣物清理了之后,把钥匙还给了房东,带回了一个小袋子。一个手机,一个日记本。她留在这世界上的东西并不多,甚至连亲人都没有。

料理完清子的后事,我几尽虚脱。我把那袋子放在柜子里,又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个多月。七月三十号,是我和清子认识一周年的日子。我从床上爬起来。我想,是时候了。摊开清子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交待。

这是一本灰色封面的日记本,没有任何图案。深吸一口气,我缓缓地翻开,字符带着灰败的气息,慢慢地漂浮起一个令人无法想象的,凄惨的童年。一个拥有长期醉酒、家暴的父亲的孩子。一个失去母亲后,绝望而无助离家出走的孩子。

“4月6日,阴。他踉踉跄跄地推开门,喷着酒气,把母亲从床上拉起来,用凳子腿她抵在墙上,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她……我扑上去拉他,被他一脚踢到灶台边……”
“7月21日,雨。母亲因为肺病离开了这个痛苦的世界。她终于解脱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被接走呢?”
“7月25日,阴。他带回来一个女人,我不肯叫她妈,被他一巴掌重重的甩倒在地上……我必须离开,这人间地狱……”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虽然我抑郁多年,但我却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虽然那些关心都曾让我反感,而她经历的却是一个几乎没有人关心,比我疼痛无数倍的童年。我却从不曾在她的身上看到任何痛苦的痕迹。我的眼前浮现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个傍晚的风有点冷,我蹲在湖边,看着落日一点一点的下沉。散步的人群在我身后走来走去,没有一个人关注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们都忙于自己的生活,少一个人,多一个人,又有什么影响呢?我盯着微微荡漾的湖水,心里盘算着如果要离开,水底未必不是个好去处,毕竟水面比尘世清澈许多。一个白皙的手掌在我眼前一晃,手指纤细,像新长出来的花生芽。我转过头,清子已经蹲下来了,“嗨~”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阳光般的笑容让整个黄昏都亮了起来。

(三)

我靠着椅背,仰着头,试图平缓着自己的呼吸。十四岁的清子离家出走了。她逃到了武汉靠打零工生活。脱离那个魔窟的她并没有完全地回到正常的生活,她已经有了抑郁的倾向。她喜欢睡觉,不爱说话,看见人只想逃避,任何事情都无法让她产生兴趣。有了手机后,她开始逛抑郁症贴吧,和同病相怜的人,隔着屏幕和他们彻夜聊天。她认识了小丁,一个单亲家庭的男孩。他们从聊天到视频,倾诉彼此的痛苦,他们相互鼓励,可这并没有让他们更好。没有正规的医疗,他们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他们做出一个约定,一个关于生死的约定。

他们约好在同一时间,各自的住所,同时离开这个悲伤的世界。有人陪伴离开,是他们对死亡,最好的期待。

“6月1日,晴。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和小丁要做一件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这一辈子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我们相互鼓励,给彼此信念和勇气……下一世,如果投胎,希望我们都能投入一个好家庭……”
“6月8日,雨。即将到达我和小丁约好的时间,小丁的信息传过来,他已经准备好了……我也回复说我好了。放下手机,看着买好的刀子,我却隐隐的生出恐惧。我从小就怕血,每一次,血从母亲的额头,膝盖流下来,我的心里都无比恐慌,此时,想象着手腕的刀口流淌着鲜红的血液,我拿着刀子的手开始颤抖……当我缓过神来,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我给小丁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反复地打,又反复地发信息给他,一条又一条,始终没有人回……”
(四)

小丁守信地离开了人世,而清子因为胆怯,没有履约。她还活着,却比原来更加抑郁了。她心里最大的痛苦已经成了未履行约定的内疚。无数的夜晚,她梦见小丁,摇着她的手臂问她为什么还没有来。她几近崩溃,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夜整夜的失眠,她生活潦倒,多次想到赴死,却一直没有勇气,她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直到她在湖边看见我。

“7月30日,晴。傍晚的时候,我站在湖边看芦苇。它们被风吹得左摇右晃,我也跟着晃起来。我又想起了小丁,那个和我一样悲伤的男孩。一阵风拨开芦苇丛,我看到他就蹲在湖边上。我想,一定是我的幻觉,他妈妈已经确认了他的死亡。风再次吹动,他仍然在那儿。他回来找我了吗?我忍不住跑过去,我激动地把手放在他眼前,他转过头,一脸迷茫。我认错人了……”
“8月5日,晴。或许是冥冥中注定,这个叫安安的男孩和小丁长得几乎一样,也患有抑郁症。我忽然感觉,我一直没有离开,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小丁的离开,我有不可逃避的责任。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可是,我想要拯救这个男孩……这似乎成了我的使命,也是我余生的全部意义。”

我终于知道了清子是如何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她把我当成了离去的小丁,把拯救我当成了她的重大使命。我无法想象,有重度抑郁症的她,是如何一次次地克服着自己的悲痛,在我面前展露出天使般美丽的笑容。我无法想象,她是如何连自己的生活一点都不顾,只为我考虑,她给我送早餐,陪我看电影,我们在湖边一遍又一遍地聊天和散步。我无法想象,每一次我情绪不好,向她发脾气的时候,她是忍着怎样的痛苦唱儿歌逗我开心。我可以想象,每一次,她走在我背后,一定已经卸下了微笑的面具,黯然神伤。

在清子的陪伴和开导下,配合医生的治疗,我慢慢地好起来了。准备向她表白的前一天,我还发信息告诉她,我已经好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我迫不及待告诉她的好消息,却是一个催化剂,促进了她的离开。如果我早知道,我一定永远不会告诉她。

“5月7日,晴。安安告诉我,他已经停药一个月了。这些日子以来,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好起来,我真的很开心。这是我来这个世界,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我还可以拯救别人。任务已经完成了,抑郁症从没放过我。小丁仍然在等我,安眠药也攒得差不多了。我想,是时候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了。这一次,我如释重负。”

我捧着日记本,跪在地上,开始轻声地啜泣起来。不,清子不喜欢我哭,她要我笑呢。我用衣服袖子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又开始笑了,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是要穿透人间的壁垒,抵达,她在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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