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或奇迹发生的时刻
——读卫东新作有感
•陈子弘•
大多时候,我们认识或关注一个诗人往往是从阅读和关注他的诗歌开始的,此刻,谈及诗人张卫东也概莫能外。近些年来,卫东的诗歌写作或者就如他自己所说:“其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发现那些未曾发现的,言说那些未曾言说的,进而最终抵达世界与诗者心灵、生命的陌生地域。”当然,写诗靠的是对语言的感受力和想象力,读诗靠的是对语言的敏感度和辩识度。
在我看来,面对今日之汉语诗人(特别是用现代汉语写作的人),现代性会是贯穿其全部写作过程的。侧身大数据的物理结界,各种黑科技大行其道的这一分钟,诗至少在形式上是与现实的各种悖论扯不开的。诗的写作对现实的切入与呈现,必然展示现代诗的当代性,而当代性本就是现代性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是两者的差异不完全在时间概念上,还在于看问题的不同角度,比如,在思考和行为方式上,现代性是趋同的,而当代性是趋异的;现代性强调与过去、传统的切割,而当代性则包含了对过去的、传统的处理。写作当然也是如此。之所以在此讨论这个问题,是因为在写作的层面上,我更看重其文本所呈现的当代性即当代意义。比如,在一首诗的写作过程中,它往往因某个事件在某个特定场合、时间点的突发,其特殊和不可重复等特征,被诗人率先捕捉,然后,借助词语构建于他的诗中,因其信息所表达出的时间点与在场感,故带给读者以真实、生动、可信的感受,从而实现其写作的有效性。此刻,读卫东的诗,如果我们同样从这个维度打量,就会明显感受到这一特质,因为诗歌真正的呈现是介于之间,它永远与平庸为敌,并杜绝虚弱。
如果从写作的个人风格上看,卫东近年来的诗歌无疑在形成自己的独特性上愈发趋于成熟和独道,语言上无论繁复还是简约,可以说也几乎少有失手之处,并延续着他一贯的思辩与介入现实的风格,且在为数不少的诗作中,让阅读和经验与自己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发生着密切联系。他的诗多以陈述加质疑、反讽的语调展开,以论说的方式推进,从而获得了抽象的、深具文本内在逻辑的诗性效果。如果把卫东这些极具个人风格的诗作放在当下汉语现代诗写作的大视域来看,虽不敢说均无尚可斟酌商榷之处,但也大多没让我们失望,可以说,它们所表现出的时代关切与熟稔技艺都是令人敬佩的,而对于一个有着独立意识和个人风格的诗人来说,其文本的有趣和奇迹往往就发生在写作过程的某个时刻。
“相对肉体的/软,这显得太玄幻。 不是卡明斯基,/也不是刚读过的芭芭拉 · 汉比/信中 ‘必定有个俄语词来形容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望着窗外树林,/虽然, 我们又谈到了波德莱尔与/艾略特的对比, 用于描述一杯酒在两个/房间来回移动后的差异, 乃至/对数月甚至多年来一直想要的/东西, 到手后却了无兴趣……”——《沼泽林》
“必定有个俄语词来形容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卫东写诗,有他别致的技法。他讲求技法,但在他眼目中技法常常又是第二层次的东西。读卫东的诗,仿佛总有这样的感知贯穿始终:诗歌如何帮助我们解决生命进程中精神寄宿的这个皮囊面临的种种难题和困境?也许借助诗的写作,我们语言的姿态会不断超越自身,并对万事万物的运转方式提出质疑,但同时必须注意的是,我们对词语的使用与我们在红尘世界中的嵌入性是相互交织与纠缠的,并不断推动着我们重新评估我们的信念。然而这一切,仅仅靠“技法”或想象力是不可能完全解决的。或者说,诗人只能在诗的写作中,通过不断发明或创造新的语言来发明和证实诗人自己。
“你说117是整部《诗篇》中影响最大的一曲。/且看,她一袭深棕色长裙,起伏的/胸部,目不斜视的眼神,肃穆地/把我们带入了高潮部分。天使如此可怕,/那谁是你的灵魂之鸟?鸟鸣叫,/鸟鸣叫,相对这持续的赞美,它/始终流动在初始音阶。四分二十六秒的/演唱,帕特莉西亚·亚涅契科娃/让歌曲浑厚地贴近了莫扎特……”——《我们以为时间的镜像就在身边》
虽然,卫东写诗有时候看起来是随性的,但这种随性又并非是信手拈来无章法乱写的。他邀请我们及更多我们未知的他者进入他的诗歌空间。对作者来说,每首诗都以一个故事以及其中的人物为中心,其间的人物或许我们认识(甚至就直接是我们自己的影子),或许,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比如诗中写到的女高音帕特莉西娅·亚涅契科娃。探索的诗意需要被分享,就如同伊利亚特、奥德赛、托尼·哈里森以及玉龙雪山甚至卫东家的小猫(我曾戏称小扎克伯格猫猫儿)都需要分享一样。这样,我们就可以抵御“貌似精明的旁观者”的负面联接。当然,如果我们此时再回到技法上来谈卫东的诗,我们会发现,他是善于用不同技法去处理各种不同题材与故事的,这在他稍早时间写的向欧美大师致敬的组诗《在词语的幽微处》,长诗《或许》《罂粟花》《迟缓的语言》以及近几年写的为数不少的短诗中都有不俗甚至令人称奇的表达。
“你的眼神从这里开始,直到视域尽头,/读到的,是否都是真实的?/伊利亚特还是奥德赛?/你读了又读,读到了想读的部分,/另一个真实却在异地发生。/尊严指向死讯的关乎。/你说,暗夜的颜色就在于光明的带出……”——《这并不意味着我要一直盯着光源》
读卫东的诗,我还发现,他也很介意在一首诗的写作中,其语言对细节的处理所产生的表达效果。或许正如诗人李商雨所言:“张卫东的诗歌乍一看是那种比较繁复的路子,但这只是其诗歌的外表,他的诗歌不在于是否繁复,而在于细致和精确。这种细致,乃是在‘体物’的意义上,他对事物的描摹到了入微的地步。而他之所以细致入微地写日常事物,还是为了获得一种能够落实到具体的感受性。这种细致是他为自己在‘体物’的过程中突然一个闪光而积蓄力量,那种可以出击的力量。”(《诗歌月刊》2020•第8期)所以,从这个维度上讲,卫东写得非常仔细、耐心,对所写事物的细节处理也到了非常精准的地步。这些在他近几年出的两册诗集《一个“逃课生”补交的作业》《时间的镜子》中有集中的呈现。当然,如果我们换个维度看,“积蓄”的过程也许比“出击”更为必要,更为难能可贵。由是我以为,卫东是一位深谙诗歌之道的诗人,他深知诗的写作其感受性对于文本建立的重要所在:为了精准地写出生命对世界、对生活、对人与物的感受,“体物而浏亮”,让所写之人之事之物在细节的描摹中显得独特且明晰可辨。
那天,偶然读到帕斯说的一句话:“何谓理解一首诗?其意义首先是:听见它。”就是说,诗是要发声是要拿来读的。我的理解是,一首好诗应该有适合它特定题材的声音,并体现出诗人此时真实的生命状态,因为诗歌的声音也是其意义的一种。但这是诗人久经磨砺、反复调试的结果,而是否有能力在诗中将情绪、境界、思想和声音融为一体,是考量一个诗人水准的可靠尺度。此刻,读卫东的诗,我仿佛感到了他在语言节奏与音韵上相对语意的良好把控,让我们读起来既朗朗上口,又有适度的“粗粝”感,并获得了“音意合一”的感受。当然,与传统古诗预先设置的声律音韵不同,现代诗的音乐性是与诗人瞬间生命体验的节奏共时共成的,其声音应是特殊的“这一个”意义的回声。正如伯克兹所言:“好的诗歌是对声音和意义的一种复合性认可。在其中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声音是意义的一种,意义也是声音的一种。意义对应于心智,声音对应于心境。”
恍如本雅明“时间敏感性”式的意识觉醒,其思想使人能够体验到时间历程所蕴含的张力。读卫东的诗,我们同样能够感受到在他数十年持续不懈的诗歌写作中,随着语言不停的展开,推进和延续带给我们的愈发强劲的张力,所以,我还想说的是,诗歌确实可能因诗人持续的创造力,因其“时间的张力”把我们带到语言的某个陌生地带,带到有趣甚至奇迹发生的时刻,可以帮助我们表达出本身可能无法表达的东西。有许多读者会抱怨某些意象难以穿透他们的思考,他们无法理解,其实,这很可能只是这些读者心中虚幻的事实,因为雪莱早就说过:“诗歌揭开了世界隐秘之美的面纱,使熟悉的物体变得仿佛并不熟悉。”读卫东的诗,时常就有这种感觉。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在别人的诗中读出自己。有时候会毫无征兆就有一种快速的联系跨越文本的鸿沟。读卫东的诗,常有这样的时刻,比如突然发现他的某种先见之明。正如波兰诗人亚当 • 扎加耶夫斯基所说“诗歌诞生于内心生活和外在世界相遇的时刻。”而语言无疑在此起着决定性作用,套用布罗茨基的观点,那便是“诗是语言所授予的。”而诗人就是那个在黑夜中唤醒语言,并创造语言奇迹的人。
所以,最后我想说,在未来日子的写作中不断寻求语言风格在形式及内容上的自我突破与变化,不仅是卫东,也是所有真正有志于诗歌写作的诗人必须努力为之的。
202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