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锢炉子匠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一段时光老去,便会有一茬人凋零,有一些事儿留下。

近戈庄那段时光里的那茬人中,出了个陈姓锢炉子匠。平常素日,没人指他的名道他的姓,说到他就叫“二吵吵子”。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他的大名,只知道按邻里辈序应该叫他二爷爷。乡亲们懂得,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子里,一说锢炉子,一说二吵吵子,就是说的他。

这个人很是魔性。言语屑细少有重调,似乎整天囔囔唧唧,自说自话。两眼不大,眼珠圆且黑如点漆,目光硬而倔,望去时见炯炯。给人总的感觉,好象他的世界里没有风雨,也没有雪月,人间与之无关,却又息息相通。广宇浩茫,惟其独往、惟其独来,谁都不是朋友,又谁都相熟相识。除了干活的工夫,没见他停住脚说过话,总是边走边搭腔,走远了就扭过头来,仍旧边走着边接续上话巴子。

二吵吵子二爷爷干了一辈子锢炉子匠,谁也说不清楚他究竟锔过多少瓷器、陶器。他坐着马扎干活,腿上蒙一块包了浆的帆布,照着一只瓷碗或一个陶盆拼、合、钻、钉、锔、抹,手下琐细,心中严谨。锢锔之后,瓷碗或陶盆上一个个锔子间排有序,一条条抹腻纹路若有还无,灿灿然煦煦然散发出些许艺术的光芒和气息。这时的瓷碗或陶盆已然滴水不漏。一帮熊孩子就齐声冲他嗷嗷叫喊:

“锔盆子锔碗锔大缸,锔的那尿罐子不漏汤!”

他听到后不愠不恼,口衔旱烟袋嗞嗞吮吸两口,烟锅上的火头时明时暗。他只是又拿起锔好的瓷碗或陶盆端详来端详去,神情专注神色肃穆,神态一扫寻常的轻松无谓。当他又嗞嗞抽上两口烟,一半因呛一半佯装的连续咳嗽起来时,便是对自己、对它们满意了。他咳嗽的相当起劲儿——剋!咯!吐!一如三步上篮,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随即咳出一团伸手接住,晃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点着,脑袋左转半圈右转半圈,环视一圈人众后,很严肃地告知大家说:“这是些养分啊,别瞎了它!”

熊孩子们嚷嚷几曲村野俚谣,确是没什么可令他恼火的。虽说俚谣里有股邪味,道出的却是精湛的手艺精到的功夫。左近方圆,谁家没有几件他锔的锅碗瓢盆?我家里起码一个盛粮食大瓮一个腌咸菜大缸是他锔过的,某涛家那个装虾酱用的四分罐,某红家那个和面用的缸盆子,某波家那个夏天盛凉汤的黑陶罐……这些物件上的每个锔子,都是他一锤一锤敲钉上去的。居家过日子,难免失手弄破弄裂一件两件的家什儿,在那个物资紧缺物质匮乏的年D,没有哪家舍得扔掉,一般会说:“问问二吵吵子哪霎有空,叫他来给拾掇拾掇。”

等他有空过来拾掇好了,一看没用多少材料,就不要钱。人家觉得欠情欠义,会攒些鸡蛋送到他家里。有时他也收钱,数数多少锔子,收个一毛两毛。鲁X先生的小说人物七斤,曾描述过此般情景:“这碗是在城内钉合的,因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一个,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二吵吵子二爷爷对乡里乡亲极其豁达,不较锱铢。别看收了一毛两毛,替人家省出来的又不止一块两块。日子紧巴嘛,一块两块就是大钱。当时一毛钱一个工日,一年到头能挣多少?扣除应季分配的柴粮,年终一决算,没有几户分到钱的。

那段时光还是大集体,那茬子人还叫G社社Y。按说,每个社Y都得参加集体劳动,但二吵吵子二爷爷却是个例外。他天天日出即出、日暮即归,背着一个木头箱子进城下乡走街串巷,“锔盆子锔碗锔大缸”。别看那时候割这尾巴割那尾巴,对匠人还算宽容。村里铁匠木匠窑匠多,都安排到副业队耍手艺儿,不用下地。对于唯一的锢炉子匠,就放手让他走出去,为更广大的人M服务。二吵吵子二爷爷为人M服务归来后,常常让老少爷们垂涎不已。因为他会捎带着诱人的吃食:一块喷香喷香的烧肉,几只喷香喷香的包子。孩子们也常常咽着口水,看他儿子大憨吃好东西——“片技即足自立天下”。

自古以来,手艺人的手头总是活泛。“一招鲜,吃遍天”,何况他手里还有金刚钻,揽的是那瓷器活呢!

二吵吵子二爷爷从中街走来走去的样子,极象古老的田间地头散乱开着的点点小花:浅紫的,淡黄的,或者幽幽的蓝。他是小个子,走路小碎步,象踩着鼓点节奏频频,踢踢来矣踏踏去也,腿却抬不高,脚底贴着地面挪动,远远望去又有些施施然如游移而行。背着箱子的右肩斜扛高企,左肩因而略显耷拉。右手攥着背带,左臂稍微向外奓沙着,随脚步急切而短促地甩前甩后。他习惯扬头平视,脸黑。那种黑,明显沉淀着岁月里芜杂又扑扑的风尘。脸上的纹路一旋一旋曲折迂回,是笑久了形成的,象湾塘水波的荡漾,一派悠游,无凶无险,无忧无愁。

而以我残存的点滴记忆判断,他那时似乎应该是有些忧愁,或者说应当忧愁。

他家的院落很大,房舍也宽敞,人丁却不旺。一家三口,他和老伴,加上儿子大憨。大憨是领养的,我们这边叫“拾羔子”。拾羔子倒也无所谓,但他又少见灵气,肩背鼓鼓着,分明是驼;迷缝眼肉肉的,厚道寡言,只是嗯呢兮兮的笑。彦表哥告诉我,大憨有病,长“鸡爪子风”。至于什么是“鸡爪子风”,我不清楚,但我见过大憨的手,指头翻着几层皮,烂糅糅的,又瘆人又吓人,不想也不敢看第二眼。大憨刚刚长大就死了,二十多岁吧。二吵吵子二爷爷的老伴是个宽身量,胖,壮,能整个儿装下他。老太太睦邻敦友,性情和善,人缘是极好的。大约先是二吵吵子二爷爷死去,大憨又死了,老太太最后一个走的,都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么好的一户人家,说没就没了,永远留在了老时光,留在老人们偶尔闪过的记忆。那几座没人祭扫的坟莹在哪里呀,想必已成荒塚了吧,抑或早为流年摩低抚平?

我喜欢二吵吵子二爷爷那把金刚钻。父亲把他请到家里锔大瓮时,我摸过它。当时,他停下来喝茶抽烟,和父亲拉着杂七杂八的话题。木质钻杆色泽沉郁凝滞,略具份量又精巧可人,能更换不同规格的钻头。把握手中,几可盘玩。就是它的主人,还破裂以完整,将生计锔于纹理。从他深深浅浅的钻磨和轻轻巧巧的锤打里,善良的人们一定能真切感知,每一种破裂,都是生活绽开的苦难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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