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黑水营·至暗(4)

黑水营·至暗(四):骆驼炮手

乾隆二十三年腊月十一日

“出汗了吗?”

“出汗了。”

“还在想吗?”

“想!”

马夫阿伦楚停下脚步,费劲地弯下腰,大口喘着粗气。

“还是坐这儿歇会儿吧。”我抱紧双臂,朝一旁努了努嘴。

阿伦楚摘下棉帽,抹干头上的汗珠,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不能自己弄出来吗?”

“不能。我自己弄不出来,非得……”

“那你还是忍忍吧。”

阿伦楚叹了口气,扬起手把一长串鼻涕抹下来,重重摔了出去。

“跑得这么累,还想。唉,今天这劲儿可真大。”我瞥了阿伦楚一眼。

我们之间沉默下来。

阿伦楚忽然转过身,看着我,眼中竟是有些痴醉。

“操!想什么呢!”我站起身来,一想想那情景,就觉得恶心。

“好兄弟,你帮帮我。就帮我弄出来也行。”阿伦楚跟着站起身,眼中越发狂热起来。“我也可以帮你!”

我气恼地将阿伦楚按下身去,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老子可不需要你帮。老子右手是妻,左手是妾,颠鸾倒凤,何不快哉。哪跟你似的,窝窝囊囊!”

阿伦楚羞愧低下头,望着下边那鼓囊囊的大包袱。

“继续找吃的吧。”我平静了一下情绪,便蹲下身来,随便扒拉着那些碎石,低声道:“阿伦楚,外间人说你阳衰,说你不能人事。真的吗?”

“瞎说。”阿伦楚唾了一口。

“他们说,你去上绿营陈志诚的女人,结果挨打,给唬了个阳衰。这事有还是没有?”

“有……不是,没有!”

“有还是没有。”

“唉。我确实去招惹陈志诚营里那个婊子了,但就是被赶出来,可没有给唬成个阳衰。”

“那你还弄不出来。”

“不是说了,我一向自己弄不出来。若是有女人……”

我提起一口气,将脚下的石头搬开,拨了拨红软的土砾,道:“别废话了。那婊子长得怎样?”我捏起一团虫子样的东西,心中却想着一个妙曼女子的身姿,一时竟有些痴了。

“奶子大,其他的……”

“哎呦!”我的右手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我下意识地把手一甩,落下一只小半寸的蝎子,尾巴上的倒勾鲜红发亮。

我看了看手,中指从指尖的伤口处开始发紫、粗胀、麻木。我顿时有些恍惚起来。

“他娘的,是条蝎子!”阿伦楚吃了一惊,用块石头将那蝎子两下砸烂,慌忙抓住我的手指。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心中只是反复地想着这个词。

阿伦楚拔出顺刀,从衣服上划下一块布条,然后把刀咬在嘴上,将布条紧紧地系在我指节上。

蝎毒沿着手指向内迅速蔓延,甚至越过了布条勒紧的地方。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阿伦楚从嘴上拿下顺刀,道:“别怕,就一下。”

“别,我是炮手啊~”

“别废话!咬紧牙!”阿伦楚一把抓住我的右手,不容置疑地把顺刀架在我的中指指根上。

我顺从地咬紧牙,看着刀刃压在自己的指根关节上,第一次有了任人宰割的感觉。

我闭上眼睛。

阿伦楚毫不拖泥带水,一刀斩下我的中指。

切掉手指的过程只有一小阵疼痛,切掉以后,我反而感到如释重负。中指处空喇喇的,有些生冷。

我的鼻头一下子酸了:“操,老子的妻没了。”

“你的妾还在,”阿伦楚将切下来的半根手指塞进我左手掌里,苦笑道:“扶作正室吧。”

我可没心思和阿伦楚开玩笑了,现在的我,正心乱如麻。从我心爱的手指,想到我的从军生涯,想到老父老母,想到我未来的营生。

“还不如一下子扎死我得了。”我趴在地上,欲哭无泪。

“不就断了根手指吗?又不是几把断了。”阿伦楚嫌弃地看着我。

我的手指。没有了这根指头,我大概当不了炮手了。若当不了炮手,我还能在营伍里呆下去吗?

“被我切掉,总比被冻掉强吧。”阿伦楚一板一眼地道:“再这么下去,我们的手指早晚被冻掉。我从前跑南疆的时候,从来没碰到过这样冷的冬天。”

阿伦楚是厄鲁特人,以前常跑南疆贩马,他对于南疆的判断,一定是没错的。饥饿与寒冷正向黑水营发起总攻。我们炮手用来驮炮的骆驼早就被宰杀了,我的“毛宝贝”也在其中。他们的血肉吃进了我们的腹中,他们的皮毛披在了我们的身上。

我摸了摸贴在内里的一圈毛皮,那正是“毛宝贝”身上的一块。

或许,我们根本不可能活着出去了。

阿伦楚领着我走下山坡。今天又是一无所获,一丁点吃的都没找到,我还赔上了一根手指。

“还有那劲儿吗?”

阿伦楚苦着脸道:“被你一搅合,早没了。”

“手怎么了?”常格背着大木筐子,缓步走过来,显是注意到了包扎在我手上的烂布条。

“被蝎子咬了,指头已经割了。”阿伦楚抢过话头道。

我皱着眉头,点点头。伤口处开始渐渐疼了起来。

常格思忖了一下,道:“指头割了就好,保住一条命,保住一巴掌。”

我苦笑一声。

“快去医帐吧。”常格抖了抖背后的筐子,缓步走开了。临走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好身子。

“常格怎么有些萎靡?”阿伦楚望着常格远去的身影。

我知道常格萎靡的原因,这并非是由饥饿所致,而是老西儿手里的鼻烟壶早已没有了存货。

“咦?”我深深嗅了两下,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传来的肉香。“好香啊。”

“是辅国公朗衮扎布的帐子。”

“这位小王爷怎么天天有肉吃呢?”

“天天?”

“没错,前天还听常格说,朗衮札布的家兵满嘴子肉香。”

“莫非,那传说是真的?”

“什么传说?”

“有说,朗衮札布在吃人肉。”

“什么……”

听到此处,我的心中不禁一寒。

“可能是假的。这营里哪来的人肉给他们吃。”阿伦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也是。”话虽这么说,我的心里却仍是惶惶不安。

“对,我忘了给志诚营里那孩子送些马奶。你自己去医帐吧,在那儿等着,我一会儿回来看你。”阿伦楚忽然拍了拍胸口,道。

“看孩子?是去看女人吧。”我狡黠地笑笑。

“嘿嘿。”阿伦楚咧嘴大笑,口中那半颗断掉的门齿十分显眼。

“照顾好‘小毛蛋子’。”我忽然这么说道。

“小毛蛋子”是一个月前“毛宝贝”生下的那只小骆驼,如今失去了妈妈,他被阿伦楚用马奶细心地养着。而那些马奶来自火枪骑兵的马匹。这些马匹是兆惠将军力争,才在黑水营留下来的最后一批牲畜。

阿伦楚表情疑惑,不知我为何提到了“小毛蛋子”。

“没事,走吧。”我苦笑一声,冲阿伦楚摆了摆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起“小毛蛋子”。可能,我是在害怕,这无常的漩涡,我将越陷越深,死亡可能在任一刻忽然降临。就像我那只不再受我摆布的指头。

或许,无常的命运,已经将刀压在了我的脖子上,等待着什么时候,一刀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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