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红皮鞋

【文字家园】年轮故事征文大赛

墙角立着一双鞋,暗红色,三接头,鞋后帮有修补,右脚的皮鞋头有块很大的刮痕,粘了一块深棕色的皮子,很像头上长的一块疥疮。鞋底是多层胶皮粘到一起的,一层层已经有了很深的裂缝,和纵向断裂的口子。鞋帮与鞋底交汇处,缝了又缝,粘了又粘。鞋面的皮子已经皲裂出细细的芝麻口。这是一双饱经风霜风烛残年的鞋。

这是父亲下放农村二十一年唯一的一双皮鞋。

58年反右运动中,父亲因为出身问题锒铛入狱,有期徒刑三年。

61年父亲刑满释放,一直在外闯荡的父亲不想看到乡里人异样的目光,在二叔的帮助下,到湾湾川开始农耕生活。

那一日父亲就是穿着这双红皮鞋,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女,乘着马车行驶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前方迷茫而晦暗。我想那时的父亲心中得压着多少痛苦与彷徨,失落与不甘,无奈与凄凉。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少年,用他的勤奋与苦读,给自己赚来的大好前程,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前路漫漫,人生却陷入了逼仄的角落,一片晦暗中肩头的责任还要继续。

当父亲扛着简单的行囊,落户那个小山村时,心中又会是怎样的惶惑与不安。

当他安顿好一家人,穿着唯一的一双皮鞋去生产队,开启他的农耕生活。当劳作的农人看着父亲衣衫整洁,穿着皮鞋来和泥土打交道,都窃笑不止。父亲也知道皮鞋不适合在大地上劳作,可家里拮据,根本没有钱买双胶鞋。

队长来了后开始安排劳动任务,每个社员一上午必须完成几根垄的刨茬子任务,干完的可以提前下班。可怜我那书生父亲,自小读书,从来没干过农活,耙子锄头铁锹镐头都分不清,此时要完成那从东到西的三根垄,别说一上午,估计一天他也得干到黑天了。父亲眼见着从地头与社员一起挥锄,人家三下五除二将地里的茬子轻松刨下,再用耙子将它们聚拢到一起。很快身边的人把他远远地落下,父亲一个人在田垄里,一直挥舞着锄头不敢稍作片刻的休息。父亲一根垄还没铲完,人家已经干了个来回,只剩下一根垄了。眼见快到了中午,父亲愈发着急,穿着这双皮鞋,在凹凸不平的垄地上一步步前移,土坷垃仿佛故意和父亲作对,时不时跳进父亲的鞋里,可他哪有时间去倒掉它们,就将它们在自己的脚下渐渐碾成泥末。饶是这样,社员铲着最后一根垄,也渐渐和父亲靠近,拉齐,超越。就在那一刻悲剧发生了,本来社员之间都是隔着几根垄刨茬子,可父亲干得太慢,就和后来赶上的人并排挨着干活了。父亲急于干完,也努力挥动着锄头,结果边上的社员刚刚超过他,他一锄头下去就刨到人家的腿肚子上了。社员的裤子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腿肚子上的一层皮被削下,露出里面血红的肉。父亲赶紧扔下锄头,冲过去边用手紧按住伤口,边向那个韩姓社员道歉。那个人对着父亲破口大骂。父亲背起他朝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家奔去。韩姓社员趴在父亲的背上一边喊着疼一边骂着父亲。父亲沉默着不敢解释一句。

那晚队里晚上要开会批斗父亲,母亲向队长家借了十元钱,二十个鸡蛋给韩姓社员送去。又请队长帮忙说情,父亲才免遭毒打。

父亲每日依旧得穿着那双红皮鞋去地里干活,干活时也汲取教训分外小心,好在没有再出什么大的错误。

那日是父亲下乡后第一次去城里卖南瓜豆角土豆一些农作物,换了钱贴补家用。为了省三毛钱的车票,父亲决定抄近路,翻过屋后的黑瞎子岭,再下到山下,乘木舟渡过一条江,再徒步二十多里的山路去城里赶集。父亲不敢穿妈妈借来的布鞋,怕给人家磨漏了,就穿上他仅有的那双红皮鞋。那是一双硬皮皮鞋,父亲完全靠一双脚去丈量一座荆棘丛生灌木茂盛的山峰,去丈量二十多里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山路,还要担负着几十斤的重量。走了一多半的路,父亲的后脚跟开始传来隐隐的痛,脚掌磨得似乎失去了知觉,可是不能停。父亲看着渐渐露出脸蛋的太阳,他必须赶上集市。父亲忍着痛,挑着担子继续赶路。到了集市时,后脚跟已经血肉模糊,父亲急着赶路几乎忘记了疼痛。临出门前,妈妈叮嘱父亲买双胶鞋,穿着这样的鞋干活不磨脚还能防止沙土进鞋里。可当父亲卖完农作物。捏着手里那皱巴巴的几张角票,再想想家里还有急需的生活用品和农具,还是放弃了胶鞋。

去时是急着赶路,伤口又是新磨出来的,回程时卸了心中的担子,脚上的伤就疼得更加厉害了。父亲想过乘车,又心疼那三毛钱,咬咬牙依旧踩着那双红皮鞋,挑着担子一瘸一拐的往家走。回家时,那双脚的血肉已经和皮鞋粘连,是母亲帮着他一点点脱下了那双鞋。母亲见爸爸没买鞋,又向邻居要了旧布头,连着几夜给父亲赶制了一双布鞋。这以后父亲再去城里卖东西,穿着布鞋就不至于磨破脚了。

那双皮鞋就贴着墙根站在角落里。

每当农闲的时候,父亲都会去城里让二叔帮他找些零活干,给人家拉煤,帮人家做粗重的杂活。很在意体面的父亲就会穿上那双红皮鞋,他总觉得去城里干活,还是收拾的体面点。那日父亲正在搬运空的汽油桶,没想到边上一个人点完烟,火柴随手一扔,一下扔进汽油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父亲整个人就被一股强大的气浪裹挟着飞了出去。当父亲缓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崩出很远的地界,身上的棉袄也被炸飞挂在电线杆上,脚上的一只鞋也不知去向。父亲赶紧站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发现都无大碍,赶快去找他的鞋。鞋在离自己七八米外的废铁料缝隙里,父亲过去好不容易把它抠出来,发现鞋头处有很大的一处划伤,皮子已经被割开。然后拎到修鞋铺打了那块深棕色的补丁。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对冤假错案进行上访平反。父亲是从小小的半导体听到这个消息的,那日正在吃午饭,我无法忘记父亲当时的表情,正在吃饭的他突然停下了筷子,一把将半导体拿过去,迅速调大音量贴在耳边细细聆听,他一脸严肃,一家人都停止了吃饭的动作,好奇地看着他,爸爸似乎是想笑,可那个表情比哭还难看,他的五官本是要舒展开,却又迅速地聚拢,然后他放下筷子转过身,双肩不停地抖动,一次次用手抹着脸。那一刻八岁的我,知道父亲落泪了。可我不知道这个在农村岁月里,经历那么多苦难,受过多次批斗,即使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吭一声的父亲,此时为什么会哭了。

那日晚上,父亲开始在灯下写厚厚的稿件,我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但我知道那很重要。因为在他写的时候,妈妈会把我们带出去,不让我们吵到父亲。

之后的日子里,父亲总是穿着他一身补丁最少的衣服,穿上那双被他蹭得锃亮的红皮鞋,一次次地赶赴城里去上访。二十多年的一桩冤案想更改判决,并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事。一次次投递上诉书,一次次被驳回。父亲双眼中烁烁的光芒越来越暗淡。每次接到邮件时父亲的眼中都充满了热切的光芒,却在展开回信时,手渐渐地颤抖,眼中希冀的火焰一点点熄灭,最后颓唐的将书信一折一折叠起装进信封里,放到柜子里,被驳回的上诉书已经占了柜子的半壁江山。

那晚父亲从城里回来,鞋上满是灰尘,鞋底也粘着一层厚厚的泥土。脱去鞋子,父亲用木棍将鞋底的泥一点点刮下来,又将鞋面的泥巴擦拭掉。拿出那块擦鞋布,蘸了一点鞋油,默默地坐在那里擦鞋,终于将鞋擦得干干净净,透出一丝亮色,拿起一块布蒙在上面。站起身坐到饭桌前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父亲的举止母亲看在眼里,偷偷的向我们使了个眼色,我们便安静的各做各的事去了。父亲伛偻着身子,大半个头埋在饭碗里,短短的寸发已经白了大半,他这落寞的身影至今想起仍似一根针扎着我的心,依旧隐隐的痛。

从那以后,红皮鞋就静静地靠在墙角,父亲又穿起胶鞋披星戴月底开始劳作。

直到那个中午,一家人正在吃饭,大队长带着两个陌生的叔叔来到我家。父亲起身迎出去,大队长冲着父亲喊道:“大平,这回有希望了,这是林业局的领导。”一家人放下碗筷都冲到院里。父亲疾奔过去,握住一个叔叔的手想要说句问候的话,只见他嘴角不停翕动着,喉结上下滑动,却怎样都发不出音来,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叔叔的手,父亲的眼睛一片赤红,一层水雾渐渐蒙上他的双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下。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父亲哭。

反倒是母亲反应快:“别在这站着了,快到屋里。”父亲也终于恢复了正常,激动地拉着两个叔叔来到屋里。叔叔说父亲的冤案得到平反,代表林业局党委来看望父亲,让父亲准备回去上班。父亲沧桑的脸上终于挂上久违的笑容。

搬家那日,父亲穿上红皮鞋,带着一家人,开启他另一段人生。

父亲重新参加工作后,在开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终于给自己买了双新鞋,那双陪他走过人生最艰难的二十多年的红皮鞋也终于完成它的使命退休了,被父亲用布包起来放到鞋盒里,放到柜子的上面,直到父亲离开这个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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