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听说这里历史悠久还是华夏始祖轩辕黄帝部落发祥地。可在她眼里,这里只是一片贫瘠的黄土之地。
穷乡僻壤出刁民,娥子终其一生走不出去的地方,总算让孩子们都走出去了。是她之幸还是不幸,她不知道,只知道,这片土地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百年之后的埋骨之地,这一生直到百年后的枯骨都将与这片黄土共存。
她叫娥子,一直以来都不知道父亲给她起的是嫦娥的“娥”,还是飞蛾的“蛾”。从小就出生在这片黄土高坡里。家里兄弟姐妹7个,排行老四,不是最大能得到家中初为人父母的宠爱;不是最小能享受到稍好的条件可以骄纵一些;也不似其他兄妹乖巧讨喜,机灵懂事得可以在这个家里争得一席地位。
娥子甚至常常被这个家里忽视,无论是读书习字还是新衣裳和吃食,她都是无从选择的那一个。除了跟着母亲学来一手针线手艺之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识得。
18岁,媒人上门,父母知道留不住女儿,要来的彩礼还能留着给兄弟们娶老婆。况且在他们那边,在出嫁时所得的彩礼能为兄弟们换一些成家的钱怕是身为女儿对这个家里最大的贡献吧。
所以没经几面,娥子便嫁给同村的向阳。向阳父亲当过兵,后来村里当兵的都有去无回,为了家中8个孩子,部队再次入召时便拒绝了,从此在家凭着务农的蛮干硬是咬牙送出了4个大学生出来。
而向阳在家排行老二,读过书,会习字。但错过了1977年恢复高考的机会,如果能参加这次高考想必娥子家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18岁嫁给向阳时,向阳下农做活娥子操持家务,洗衣做饭,将家里收拾井井有条的,得空还一起帮着农活不停。家里换的粮米油钱都交由向阳打点。向阳还教会娥子写自己的名字,是女字旁的娥。那时娥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给他生儿育女,伺候他一辈子。
可他们的婚姻走到至今已经49年了,如今娥子对向阳的怨恨越发至深。49年的怨恨爱憎,这一生怕是逃不掉了。
第一次对他产生的恨该从哪里开始说起了?那应当还是从刚结婚不久吧。
村里人除了务农,平日便没什事做,特别一到冬季更会闲置好久。
于是三三两两的大老爷们便会凑在一块抽烟、唠嗑、赌牌九。开始向阳还只是随意玩玩并不上心,得空的时候依旧会在家捣拾家务带带孩子。娥子也就偶尔念叨几句让他少出去玩。可慢慢的,越发没有节制起来,经常早出,直到半夜再一身烟酒气的回来。
家里粮食换的钱经常不见,他们开始日日争吵,在这样的吵架中,娥子依旧为他一年一个,连生了两个孩子。直到一次不到两岁的老二生病,娥子独自在家照顾,看着老二烧得通红的脸蛋,她牵着老大,抱着老二心急如焚四处寻他。直到村里的小张见不过,开着拖拉机载着她们母子三人去镇上卫生所,还给交了费。
向阳呢?此时拿着家里的钱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吆喝的赌着。
好不容易等老二降了烧,小张送她们回来。夜晚向阳回来,娥子将一日的担忧、害怕、无助、愤怒化为最恶毒的语言朝他发去,只想发泄出胸中的熊熊怒火,就这样大吵起来,失去理智之时,一个耳光把娥子打得懵住。有那么一瞬愣在原地呆若木鸡,不知所措。直到发觉被打那一刻,娥子冲上去与他撕打起来,可无论身高还是男女的力量悬差都根本讨不了好。娥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小孩一样撒泼打滚以试图发泄心中的委屈、不满和愤怒,可是他根本无动于衷,怎么办?娥子不想看他无动于衷的嘴脸,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冷冷的看着她表演,她冲也似的跑出去,漫无目的的朝着另一座山上爬去直到累了便在一个破败的窑洞旁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山下路口隐隐传来向阳寻来的声音,看着他焦急忙慌的样子,心中才有一丝安慰和平衡。
直到他找着娥子,娥子知道家里还有两个孩子需要她,目不识丁的她更是除了这个家,除了和他一起,连这座高坡都走不出去。
那天以后,他们平静祥和的日子开始打破,村子里关于娥子离家出走的风言风语五花八门,各有各说。就连好心的小张都被牵连在了这传言里,让娥子无颜相对,更是百口莫辩。娥子恨呀,恨向阳的那一记耳光,更恨她没有文化不善与人争辩,这乡村前后两张是非的嘴脸就像割心的刀子,生生割得人流血,还让人抬不起头来。
穷乡僻壤之地从来都不是逃脱世俗的世外桃源,往往是人有多穷人心就有多不辨是非的愚昧和黑暗。
也是从那时起,娥子便在心中立愿,她逃不出的乡野一定要送孩子们走出去,不愿世世代代的后人都像她一样陷在这不公不义不平是是非非难以自拔的沼泽之地。
他们的日子就这样在吵吵闹闹中进行,向阳依旧喝酒赌博抽烟,在怒火中烧的时候娥子依旧会用撒泼打滚来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村子里的闲言碎语也从未停止过。脸面是什么,他都不要,她要来做什么。
可唯独对孩子,娥子从未松懈过,从小就对他们说只要愿意读书,卖血都送他们出去,凭读书走出这山坳坳去。
大女儿不喜读书,高中毕业便外出打工。原以为儿子也是,家里本已经做好了给儿子盖房子娶老婆的准备啦,不曾想二儿子落榜后居然会选择复读再考,第二年还考上了一本。虽然家里为了盖房早已负债累累负担不起了,但娥子清楚,能考上大学,是娥子的骄傲更是儿子走出这个乡村最好的机会。犹豫不决里,在又一次和向阳的争吵中带着决绝毅然的跟着同村几个姐妹一起去往大城市打工。
这一去就是十二年,对于在陌生城市里不识字的娥子,多少惶恐不安、多少担忧害怕、多少卑微都早已不足挂齿,唯独为了供儿子上学,娶媳妇,哪怕对向阳再多怨气,因为不识字还得将每个月发的工资转到他的卡里存着。
娥子在外打工,分居十二年,家里的农田早已荒废,向阳独自在家照看老宅,村上关于向阳与人的闲言碎语娥子不是听不到,只是无可奈何。
她能怎么办,在外忍气吞声的她也想回家,回到家却难以抑制住这么多年来的委屈怨恨,对着无视的向阳不发不足以解心中积怨。
如今女儿儿子皆以逃出这座黄土在很远的城市定居成家,未图女儿一分彩礼,也未拖儿子一点后腿,助他们高飞。
可娥子已垂垂老矣,无论是继续在外打工也好,还是重新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和儿子媳妇一起生活,她都已经不再适应外面的世界了。她知道,她要回去啦,回去这个让她怨恨半生又眷恋半生的地方,这个她年轻时渴望出逃,如今又渴望回根的地方。
作为女人这一生,娥子的悲哀不足以为外人道,前半生儿时不受父母宠爱,后半生和丈夫要不在一起吵闹,要不两地分居多年。一生皆吃了没有文化不识字的苦,为了供孩子们走出去,从不指望将他们栓在身边来养儿防老。
不识字、没有钱、子女不在身边、丈夫也不是贴心的人,一生都在焦躁、慌张与不安之中。出逃多年,她终是要回去的,怨吗?委屈这么多年怎能不怨。恨吗?在外受的折磨倒也说不上了。回去吧,就算回去依旧做个蛮横无理的泼妇,也想回去那片熟悉的地方,如今就剩这片生长的土地是她最后的尊严和安全感了,这是她的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