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深处 第二章 加默尔上的灵魂

    卡特先生,你还好吗。

  我时常会回忆起一些以前的事儿——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还历历在目。它们就像尘封在抽屉底部的旧羊皮纸,再拿出来时,上面的血迹依旧是清晰无比的。

  记得从前你对我说过最多的话是什么吗?

  你说安,你还是这样,总是想得太多,你太感性了,情绪化的人不适合干这行儿,不适合在海上生存。

  你说安,现在你枪口对着的人是我,我不会还手,可是如果不是我,你怎么办。

  你说安,你以后怎么办。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

  如今,你就要走,我在你身后,你从烛火的光里回头,我能听见子弹上膛时咔嚓的声响。我记得眼泪划过我面颊的温热,我这么做时你当初的话还在耳边。你说我简直是个情绪化的丫头,你说得对,因为我在你面前从来没有理性过,卡特先生,从来没有。

  我是Memory的老板娘,我不应该是个海盗,你一直这样认为。

  就像你送我的“银蛇玫瑰”这么多年也没有发射过子弹一样,卡特先生,最后我知道我成功了,你说,安,你认真的。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你洞悉我所有的弱点,明白只要略施小计,我便溃不成军。

  我的弱点从来都只有你而已——卡特先生,九年前我就强迫自己克服掉所有的弱点。回忆酒馆,Memory,你说在这里,单纯到没有心机不懂设计的人怎能落得住脚。

  你是我的脚踝,你心知肚明。

  可是你从未想过的是,我的余生是否就要因为你而陷入漫长的等待。如果这次你没有出现,那么我还要等上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从十年前,卡特先生,我就在你的手心无法逃离。你知道这十年来每一秒的我,犹如我了解你从头到脚甚至灵魂。

  我看见你转过身来,你说安,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

  我的眼泪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你会带我离开吗,你会吗,卡特先生,告诉我你会。

  

  我说,卡特先生,你这次要去哪里?

  你转身,就像多年前那次一样转身,我又一次听见海浪的声音,它们喧嚣着,跨越了多远的大海才到这里来。你走近我,脱下大衣为我披上,你说,对不起。

  拿着枪的手臂落下,我的手变得沉起来。

  你说,明天早上出航,你会叫我走。

  

  

  我从未这样迫切地等待着天亮。当我看到朝阳从海面升起的时候,卡特先生,我心中悸动的最后一丝犹疑,终于可以以沉默而温和的姿态冷静下来。

  你背着行囊,那行囊里装着曾被你称之为“宝藏”的东西——几份小小的掠夺品。你提着一大瓶淡水,说安,这是给你带着的。

  淡水在海上的珍贵,我和卡特先生都了解。在十五岁时我曾陪伴卡特先生出航,而那一个星期我们面临着淡水缺失——在海上我们遭遇了敌船,海上皇家巡逻舰——不过是打着皇室冠冕堂皇的名号进行勒索——他们用大炮轰击那时还是一艘从未翻新的旧船的加默尔号,水手们四散奔逃,船板在火药的轰鸣里寸寸碎裂,我们缩成一团躲在船舱的碗橱里。我问卡特我们会死吗,他说,不会。

  回忆跟随清晨第一缕阳光消散,卡特先生戴上帽子,我跟在他身后。阳光洒在他的身后——我好久没走在他身后了。船舱上残留着昨夜被浪花冲上的贝壳和破碎的红椰酒酒桶残骸,还有一条在暴晒下干瘪的美人鱼。我跟着他走进船舱。船舱里没有灯光,只有靠门左手边的壁挂上有一枝小壁灯,这小壁灯让船舱内的光线显得更暗了。他揽住我的肩膀,说,往前。我才发现这不过是个小小的舱室,脚下的台阶很滑,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去,隐约嗅到海浪的气味。

  舱门打开的瞬间我就愣住了,我以为迎接我的会是一片昏黄而充满着烟熏气味的舱室,水手和大副聚在一起说着粗野的脏话和笑话——然而我后来才发现我错了。

  “卡特,你回来了。”

  为我开门的女人媚眼如丝,在我看到她烟熏妆的眼角和涂得红似血的嘴唇之前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女人包裹黑丝袜的粗壮大腿。她上下打量着我,好像贵族家庭里负责采购的骄傲女仆盯着集市上最瘦小的白鹅。卡特说,南希,去里面搬张椅子,告诉他们我们有新成员。

  那女人转身离开时我看见她背后的刺青,那是一条青黑巨蟒,身体如同树枝那般虬结。

  “进来吧。”卡特松开我的肩膀去推门,就在那个瞬间,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也许是这么多年来我过习惯了老板娘的身份。

  可是赛琳斯,这很正常。我的鞋尖已经沾染了屋子里明亮的灯光。

  卡特说让我留下,但是不意味着我可以一直地留在这里。我意识到从他决心带我出航的瞬间我我半生就与大海紧密相连,而这一点从此时此刻,不可更改。而如今我所面对的一切,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也是漫长时光里我命数的定局。

  “洛威德!”船舱里粗声大气的男性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

  我们带了南希你咋还嫌不够,怎么又带了个女人上来啊?”

   我抬头望去,满屋的人让我一时找不到是谁在说话。

  我的手不由得攥紧了裤裙的边缘。

  “不一样,凯托科斯。”卡特回应那个男人。我微微抬起了头,正对上一个浑身苍白的肌肉男人对我挑了挑眉:“打三年前南希留在这儿以后,你就说过我们不再带女人上船了。”他看着我说下去,墨黑的披风在他肩膀上晃动。我低下头,尴尬在我的五脏六腑乱窜。

  我用余光瞟着卡特,他的脸色还是那般的平静。

  “抬起头,安。”

  卡特低声,握住了我的手。

  “船长,请您别怪凯托话多,这规矩一直都是这么定的,凡是女人,都不能上船,除非为这艘船做过大事立过功。您这出去一趟,回来忽然带上一个女人,实在让我们摸不清头绪。”这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在海盗船这种地方显得太突兀。但现在我不想辨认是谁在说话,一点也不。我忽然觉得我决意跟随卡特是不是太贸然了。他是船长,加默尔号的船长,而我就这么直接地让他将我带来……”

  “梅沙,船长带她来自有他的道理。”女人说话的声音,似是钢琴奏出音符。

  “她是什么人,值得您亲自把她带上来,船长。”那个文质彬彬的声音再度发问。

  我听到卡特的轻笑,好像一阵夏风。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轻松的笑容。

  “大家不用疑惑她的身份,她叫赛琳斯·洛威德,是我的女人。”

  一片安静,一声搪瓷水杯掉在地上的清响。

  我心里的巨浪泛着晶莹剔透的沫子轰鸣而起。

  船头破开水面,一人高的白色浪花在入夜的大海上绽放。

  船里的空间很大,入夜了加默尔号便亮起来。与刚来时不同,从东到西灯火通明。我从会议室那间大厅走出来——卡特白天时会留在甲板上,而我已经独自待在那里一天了。

  空气中弥漫着的变成了红椰酒和烧鱼肉的气味。卡特将我安顿在一间走廊最尽头左手边的舱室,他说,那是一扇黑木的门。门的旁边就是船长住的房间。

  南希走在我前面,她的身体丰满,步履灵活,活像一条出水的海豹。

  “跟着我走。”南希转了一圈手里的钥匙。在两旁炽亮的金色灯光下,红钥匙显现出宝石般的色泽。

  我微笑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船长这间屋子从没有人来过,他也不让人接近这扇门。”南希的嗓音令我惊讶她的声音与外表有这么大的反差。我想她一定练习过自己的声音。

  “加默尔是艘很灵的船。”南希说:“你不要怪他们今天的态度,他们并不是对你才这样。我刚上船的时候,他们比见到你还惊讶。”

  我想问她是怎么留在这里的,但想想还是作罢。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一些很不同寻常的事情。立了大功劳的人,对船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人才能留在船上,加默尔号不收废物。

  而自惭形秽——天啊,那就是她回答之后我唯一能够选择做的事儿,

  走廊很长,因为加默尔号是艘大船。潮湿的地面看起来颜色颇深。走廊的两边很多扇关起来的门。南希告诉我,这是船员们的房间。

  左手边的最近木门挂着个骷髅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绿色的荧光。“那是阿莱科特的房间。”南希向我解释:“他是我们船上的巫师,他是一个很沉默的人,论魔法,船上他是最厉害的。但他大多数时候都会包裹在深蓝色袍子里,我在船上这么久,没几次见过他的正脸。”

  我移开目光,从骷髅头下方走过,把披风拽得严实了一点儿。我感到扑身而来的凉意——就在经过这扇门的时候。最外侧的房间,住的不是新人,就是足够有能力守卫船员的人。这位巫师,必然不会是前者。

  “接下来这间。”南希转着手中红色的钥匙:“这是桑乐的房间。”门上坠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子里浮动着金色的粉末。

  “他是我们的草药师,也是制毒的高手。你来这儿的前两个月,他才刚用香麦根和窝草调制出解毒药,救下了梅沙。”她对这扇门旁边的另一扇门点点头。那扇门是虚掩的,隐约有一股香气从房间里传来,香水。

  “是刚才的那个梅沙?”我看向那扇门,门把上别着一朵娇艳的玫瑰。

  南希轻轻笑了,她因为妆容而显得严肃的脸忽然柔和了下来。

  “你看,你是船长的女人诶,连你都会记得他。这家伙是在加默尔上长大的,你看那一身绿天鹅绒的套装弄得好像个翩翩公子哥似的,但其实他是个笨蛋,却偏偏是卡特的心腹。他那次喝多了酒,跑到厨房里把半桶红棘花弄碎,当果酱蘸面包吃了,差点救不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带我向前走。我忽然想到了经常为我出头的薇薇,他总让我叫他的大名维克托。想到凯洛特,那个瘦瘦的连椰子壳儿都舍不得扔的孩子,想到了我的酒馆。以前有一次,薇薇喝多了酒,让我给他加工资到每个月两个金透石。如果不加,他就吃红棘花吃到自己耳朵里都长出荆棘来。凯洛特那孩子信以为真,于是把他五花大绑扔在了仓库里,整整一晚。第二天他就跟我告状,说老板娘你给我加不加工资无所谓,你给这个小崽子扣半年工资行吗……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可是我在船舱里啊,哪里来的水汽。赛琳斯,总有些事无法两全。你放弃了回忆酒馆,而我最爱的卡特,他就在这里。

  人和人是一张大网,一条绳子系着另一条绳子,相缠,相解,千丝百结。谁是谁,这头牵着谁,那头连着谁,这头松开谁,成百上千。我一封信离开我的Memory,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他们是谁。对不起,我以为我心里可以全都是卡特。

  “这间。”我回过神来,南希用手指关节叩着房门,将我变回了赛琳斯·洛威德。已经路过几间房门,我都沉浸在回忆中没有仔细听。当一阵铁链响动的沉重金属声音后,一位浑身肌肉的苍白男人从里面开了门。“凯托科斯。”南希说:“今天零时,你守夜,不要忘了。”

  “我当然记得。”粗声大气,这是我上船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凯托科斯看了我一眼。如果说南希见到我的第一眼是女仆盯着瘦小的白鹅,那这位肌肉男的眼神,就是看马戏团里初次跳火圈的,还在撒娇的小老虎崽的观众。

  “晚上好,洛威德夫人。”他的微笑好像被绣在脸上似的:“欢迎光临。”他又看了一眼南希,把门关上了。哗啦哗啦的金属声,我知道门被从里面锁上了。

  “打架最厉害的人,就是他,你应该能看出来。他是老船员了。老船长在时,他就随老船长南征北战,半片奥森之海,都属于老船长,另一半的人则敬重老船长。温德·洛威德的大名,谁人不知。”

  “你不要觉得他们没有礼貌。”南希继续朝前走着,她的高跟靴在地上撞出响亮的回音:“你是卡特的女人。”她对我快而频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他们与你保持距离的最好方式,他们从不同地方来,在这艘船上待了许久了,这是规矩。”

  “我知道。”我说。

  “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和卡特认识很久了吧?”

  南希回过头,狡黠地看着我,她的蓝色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好像星空下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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