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空气很干净,但阴雨绵绵时看起来还是一片很阴沉的灰色。我从屋内的榻榻米上坐起来,看了眼窗外,又倒下去。门口传来少女欢快的脚步声,木屐的声音真的很吵。随后门被拉开了,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来人是妹妹。
“日子真是不好过呀。”她在我的身边跪下,小声的开口。我轻轻的“嗯”了一声,叹着气又坐起来,故意张大了嘴打哈欠,做出一副很精神的样子。
“妈妈呢?”
“妈妈在房里卧下了。医生说是肺浸润,但是应该休息一阵时间就好啦。”
“啊呀啊呀,真是一件好事啊。”我摇头晃脑的扯着嘴角,好像是很高兴的语调回答她。妹妹看起来很愉悦,站起身说了句“我出去啦”,便又踩着木屐啪嗒啪嗒的跑出去。我在想木屐的带子会不会因为她这样折腾而断掉。她走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一片寂静,我的脑袋里满是在墙上撞击回响过的悲悯叹息。
我觉得烦闷,便还是跟在她后面出去了。刚拉开门,就感觉玄关有什么人丢了东西过来,很沉闷的一响。我打开门看见是一沓新来的报纸,便捡起来翻阅着,然后往房里走,边夸张的惊叹:“咦?天皇的气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呢!”
“那是因为拍照的人水平太差了啦,前几日看起来都还不错的。”母亲从二楼的房间里下来了,楼梯被踩得嘎吱嘎吱响。我感觉楼梯马上就要塌掉了,就害怕的上前扶住母亲。妹妹进来看见我这样,就惊讶起来。母亲也跟着惊讶,随后爽朗的笑笑:“呀,桠叶长大了呢!”
“您就别开玩笑啦。”我羞恼的红了脸,扶住她时有些颤抖。“我已经三十了,妈妈,三十了——”
“三十了,我当然知道呀。”她说完后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着,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想让她好受一些。妹妹过来帮我扶住她,说:您回去躺着吧,这样容易使病情加重呢。便又带着母亲上楼。我感觉母亲都要闷死了,好像被关在笼子里一样。只不过鸟的笼子有孔,而我们的笼子密不透风罢了。
“无聊死了,小妹,我想出去晃一晃。”
我在楼下呻吟着,木质的地板被我踩得哀嚎不断。妹妹在楼上温柔的回答我:“那你就出去走走吧,乡下的空气很好,说不定可以让你的心情好一些呢。”忽的又是一声惊呼,混着母亲的咳嗽声。她说着母亲的额头好烫,冲下来让我帮忙去叫一下医生。我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但还是很快的穿好了外衣就冲出了玄关。
但好像很不巧,医生不在家,好像去东京找友人喝酒去了。我就颓废的跑回家,感觉到无比的无助头一次如此厌恶酒鬼,但我自己明明也很喜欢喝酒。于是我跪在地板上自责着,然后开始无声的痛哭。妹妹下楼时看见我这样,就赶忙上前把我扶起来,让我躺在沙发上,替我擦去眼泪,小声安慰着我。我抱住她,亲吻她的侧脸。
妹妹太温柔了,而我拥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妹妹,自己却是一个烂人。我感觉自己愧对母亲,愧对妹妹。但是面对这样美好的母亲与妹妹,我只有继续生的权利,死的权利并不在我的手心。
母亲好像睡着了,因为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我突然有些害怕,就问妹妹:妈妈怎样了。她说母亲已经睡了,呼吸很缓慢。我说,呀。便上楼去看母亲。她躺的很端正,和她年轻骄傲时的模样一样。
母亲是个真正的贵族,她很优雅,也很风趣。而我就像个叫花,没日没夜的说着无赖的话。但上苍见证,我的无赖百分之七十都是伪装出来的,因为为了和一般人打交道,我不得不做成一个无赖的样子,好与他们相处。但还剩下百分之三十是真正属于我的无赖。我是个肮脏的人,血肉里是混杂着粪土的人,我不配做母亲的儿子。
我不敢在这哭泣,生怕打搅母亲梦里短暂的宁静。我下楼,妹妹跟在后面,我叫她,柃叶呀。她就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去酒馆,不知道还有没有开门。她说有的,这个点酒馆无论怎样都不会关门的。又说让我少喝一点,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了,而我欠酒馆的债也已经很多了。我就说,好吧,好吧。但还是冲出门去,踩在肮脏如我的泥土上。我忽然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和它们一样,我和它们是一体的,我在替它们呐喊。
酒馆在雨里像做堡垒一样立着,战争还在摧毁无数的堡垒。可我想战争无论是怎样都不会侵袭到这个小地方来的吧,便踏进酒馆的门。老板娘仍然是那副面黄肌瘦的脸,见到我,便叫起来:“是桠叶啊,好些了吗?”
“好些啦——好些啦。就是咳,但是没什么大问题啦。”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走进了一个小包间里,“老板娘,来瓶酒嘛,来瓶酒!”
“你这样子还喝什么酒啊,再喝可就要死掉了。”
“死掉没什么不好的,我巴不得快点死掉呢。这样糟糕而且平庸无奇的日子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艺术家们的作品也越来越差,好像都和酒精混到一起去了,我真讨厌酒呀……”
我的话突然多起来,老板娘听见了我的话就笑,“讨厌酒你还喝什么嘛!”但她还是拿了酒过来,给我倒了一杯。我端起来一口饮尽了,感觉浑身都被它润得暖融融的。老板娘看着我的样子捂着嘴笑,就像花一样娇羞的小姑娘。
但哪怕她已经是这幅样子,她的笑容仍然让我着迷了,像这灰色尘埃布满了的世界里突然出现的一束光。我心中熄灭已久的热情再次点燃了,我好像恢复了生命应有的样子。爱情呐,爱情呀。我感叹。又让她给我倒了一杯酒,她便弯下身来,小心翼翼的给我倒。我就趁此好好的看着她的侧脸,像怪物一样贪婪的盯着她。
她回过头看着我,说:桠叶,盯着我干嘛呀。随后又开始笑,还是那样捂着嘴的笑。我忽然觉得她很优雅,和她的气质不符的优雅,但仍旧是不及母亲的。我把酒饮下,装作醉了的样子,说:“老板娘,老板娘!我欠的钱太多啦,太多啦。可是家里没有钱了,战争真是令人哀嚎的时候呀。”
她就说:“是呀是呀。”又接着说,她本来打算就这么开着这个酒馆,等到哪天炸弹把这个酒馆炸了,就不干了。可是战争好像一直没有蔓延过来,安静的令人心悸。但至少还很安全,于是也就很安心。
我没有搭理她,而是凑上前在她的耳边慢慢悠悠的喊着:“老板娘,老板娘,我亲你一下,钱先欠着,好不好嘛。”
老板娘听着便笑骂着打我,但脸上如红霞般的云是遮不住的。我当然知道我的小计谋得逞了,便笑的像个狡猾的年轻人一样,搂住她,在她的侧脸吻下,摩挲她的耳垂。但我突然觉得很悲伤,因为她是有夫之妇。我爱她,我不能离开她。虽然她已经老去,但我也不是年轻。虽然才三十岁,啊,正是男人身强力壮、人们称之喝酒海量的时候,但我却爱上了她。这是罪啊,这是罪呀。神明呀,一想到如果因为我爱她,就要让她和她挚爱的丈夫分开,那是万万不能的呀。
于是我就开始哭了,老板娘以为我今天就这么醉了,吓得不再敢给我倒酒。但我一直在催促她,我说:老板娘,老板娘,再来一点,就一点嘛。但她不肯。我没有办法,只好停止哭泣,让她把账记好,我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