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母亲

细细想来，长这么大，我从未写过有关她的只言片语。

她是个怎样的女人呢？在我刚明白有“妈妈”这个词的年纪，想起她来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张很严肃的脸，板得端端正正，不喜欢笑。诚然，在我心里，她比不上耐心温和的爸爸，爸爸会陪着我一起看猫和老鼠，一起玩坦克大战和魂斗罗，会坐在客厅鹅黄色的灯光下给我检查作业。我童年里有关她的记忆是少之又少。

她脾气很差，没有耐心。上幼儿园的时候一直都是爸爸给我扎辫子，有那么几次爸爸有事，出门时间比她早，于是这个活就交给了她。我特别郁闷，她的手明明比爸爸的要细腻柔软很多，为什么揪得我整个脑袋都是疼的呢？给我扎完头发后她去忙着收拾东西，我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很没有勇气顶着这个乱蓬蓬的头发出门。可是我不敢告诉她，她从来就不允许我太关注自己的衣服或是头发，不允许我攀比打扮，甚至我照镜子的时间超过一分钟，在她看来就是不可饶恕。

她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女人。她上班的地点离我们家有四十分钟的路程，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准时出门，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从小就没有睡过懒觉，必须和她在一个时间段起床。很多年后我跟她她抱怨这辈子都没有睡懒觉这项技能，舍友早上睡得那么香我却只能清醒地躺着发呆。她很有道理的样子，手指像写板书一样给我分条列点：“你看如果你不跟我一块起床，等你起来早饭都凉了，你爸还要给你热。很多早饭都是一热就没法吃了，就要给你重新做，我不能惯你这毛病。”我正要说话，她抬头对上我一双期待的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吃早饭？你的胃还要不要？本来就多病多灾的，还嫌我们操的心不够是吧……”于是我在她还没有来得及把陈年往事都翻出来的时候，溜之大吉。

她虽然是老师，可除了她的历史课本，我从未见她主动去看过什么书。我把我和爸爸喜欢看的书推荐给她，如果赶上她心情好，会翻一翻给我个面子，然后很快就困了。她很笨，很多家用电器就只会开和关。可她在我们家是个绝对的权威，不允许别人挑战的那一种。

我很害怕她，甚至到现在都是。她让我穿哪件衣服我就不能穿另一件，出去玩要跟她说清楚，去哪里同伴是谁，这些都要报告。

我觉得，我和爸爸上辈子一定欠了她很大的债，今生才会受到她严厉的制裁。

15岁那年，我要离开她去过高中的住宿生活。没有人再管着我每天穿什么，每天在镜子面前照多久。我是不是应该特别开心？

现实给了当头一棒。高中三年我过得极惨。学习压力大，学校管理严，同窗之间竞争激烈。我从未想过，原来重压之下，人的占有欲会强烈到那种地步。一个人若是有一个朋友，那就必定只是他一个人的，容不得别人再跟他做朋友。一个人的分数比别人高出几分，周围人就必定会用奇怪的语气跟他对话。当我把这段往事讲给大学舍友的时候，她们惊得瞠目结舌：“那，这么苦的日子，你哭过没有？”我躺在床上，用食指在空气里画着圈圈：“我没有哭的时间。”

我不是没有哭过。

我在学校里受了委屈，连带着一场感冒，牺牲了晚饭时间跑回宿舍给她打电话。我大口大口的吸入空气，把眼泪忍了又忍，确认自己的声音与平时无异才拨通电话。我说，妈妈，星期天来看我的时候帮我把羽绒服拿过来吧，我怕天气一降温又该感冒了。她在那头答应着，嘱咐我多喝水。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跟我说，咱们家马上就要搬进新家啦，你的房间我都布置好了，粉窗帘粉床单。她停了停继续说，你最喜欢的粉色。语气里带着了解的小骄傲。我握着听筒小声地说，我好想看哇。我把听筒放回原处，然后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我开始越来越理解她。因为儿时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多，所以我继承了他温和如水波澜不惊的脾气。我以为，所有人都是他那样的人，善良真诚，会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直到跌跌撞撞地过了这些年，才明白这世界不是像那个男人给我讲的童话故事一般美好，这世界上的人也不会都像他那样，我所认为的好脾气，在人眼中不过是胆怯，与懦弱。

她不爱看书，一定是因为她明白，活在这世上用的并不只是知识。

所以她才会对我要求甚严。她见不得我掉眼泪，听不惯我说话时低低浅浅的声音。她常常说，你这样的性格，走上社会是会被人欺负的。她说这话时表情总是恶狠狠的。现在我才明白，她那样的表情，大抵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又想让女儿重视自己的话，又害怕自己一语成谶。就像她从小教育我要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和小朋友有矛盾也是不分青红皂白肯定训我，另一面又希望我做个敢怒敢言性格强势的女汉子，多矛盾的女人哪。

高中三年，一直都是两个月才放三天的假，这样算来我也没有回去过几次。每次她和爸爸搬着我的行李走到我们家楼下的时候，她总是舒一口气，说，总算到家了。她说地很小声，不是说给我和爸爸听，而是说给她自己。每次寒暑假要返校的时候，我总要挑个时间哭一场，哭的时候她就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我哭得越凶她训斥我越厉害。后来摸清了自己的规律后我跟她说，我哭的时候别太上火，我就是要去受苦了，觉得不哭一场对不住自己。她瞪我一眼。我爸在一旁哭笑不得。高考完那天晚上我躺在沙发里看电视，她躺在我旁边长长地舒一口气：总算不用惦记着哪天去接你了。爸爸在一旁接话茬，你妈整天算着日子，有一天晚上睡醒了突然推我，说，起来起来今天该接孩子回家了！我躺在沙发里哈哈的笑，眼睛里好酸。

这些年来，在我和她的相处中，她始终都是个强势的母亲，其实她也会软弱，会害怕，会小心翼翼。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当母亲，我和她，都是一路成长的。我在努力成长为羽翼渐丰肆意洒脱的模样，她在努力学着放手，让我独立。小时候我不懂事地以为，她是今生来找我讨债的债主，却从不知道，她也是我人生中不远万里点亮我的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