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华山第一天险，长空栈道，终于到了。
抬眼望去，只见悬崖绝壁上，铁索横悬。
她心跳如撞鹿。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她旁边，黝黑的眼里涵盖了某些质疑的含义。
来，跟我来。他说。
去另外付了费，夏深皱着眉说，放心吧，不危险的，有安全带绑着。
那你干嘛这么紧张的样子？她反而笑了。夏深的样子真的很奇怪，跟她说不危险，自己却仿佛在向死而生，连说话声都深沉了不少。嘴唇的边缘稍微牵动，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座僵硬的岛屿。
他看着工作人员帮她绑上安全带，她听话地张开双臂。
方一晴自己一个人来过这里。他说。
她微微张开了嘴巴。万仞绝壁之上的长空栈道，方一晴一个弱女子，是以怎样的心情攀登上来，又一个人默默地踏着这尺许的石钉木椽过去的？
面对万丈深渊，她当时是什么感觉？
夏深走向栈道的脚步有些仓皇，眼神被险峰下一个个此起彼伏皑皑白雪的山尖撞痛。
你害怕吗？他问。
不，我不怕。她一边面壁贴腹，一边屏气挪步答。其实还是有些怕的，咚咚的心跳声骗不了自己。身下是一片苍茫，如果这个时候安全带坏了，或者，她一时起心动念，自己解开了安全带......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是想死吗？不，死也不能在这个地方，跌下去太难看了。她不是个爱幻想的人，从不看任何生活表面的东西。那么她生活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是死亡吗？超越表象去观望自己路的不远处，是不是只有暗沉的的死亡在等着她？那么，她没有机会变老了，但是会因病情越发严重而衰竭，而消失。
老陈呢？她的未婚夫，这个时候在干什么？疯狂的寻找她？还是已经忘记她？
她想起自己曾经是个多爱笑的女孩，老陈当年就是被她响亮的笑声吸引。这个在学校里就出类拔萃的理科男，一眼就喜欢了独立自在，具有中性气质的她。
当时，班上有位很文艺的仙女般的女同学喜欢老陈，老陈却说，他不喜欢文艺女青年，一脸莫名其妙的轻浮和造作，他喜欢鲜活的，眼睛湛亮的，大口吃饭喝汤，笑起来很响亮的女生。
那么巧，她就是这样的女生。
你看天空那边的那团云。他对她说。
她看过去。那团云离他们非常近，仿佛伸长手就能摘下一片放进嘴里吃。她还闻到石头缝里泥土的气味，有点腥。贴得太近了。
而西边的太阳，已经静修成仙，远离尘世之外，唱着一曲云水一闲茶，一树菩提一烟霞的歌。
庄子在《逍遥游》里说过：“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六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个太阳，背负使命，是万物之源，却能如此自在无心。他说。
你不是个凡夫俗子。她笑了。你还读《庄子》，不简单。
是吗？其实我俗透了。就是因为俗过，现在不想了。我很喜欢现在的状态，在险山绝壁之上，一个人如一叶舟，千里横波，融于山水间，无牵无挂，无生无死，云淡风清。当年华山派第一代宗师，元代高人贺志真，应该就是这样的心态下修炼成仙的吧。
然而你下了华山，就会回去，回到你原来的轨道上，工作，赚钱，抚养下一代，赡养父母，生老病死，和每一个普通人一样。无牵无挂，下辈子吧。她打击他说。
刚认识方一晴没多久，我就跟她说我有一个梦想，等年纪大了，就去草原上，一间小木屋，一匹马，每天就在草原上白天看牛羊，晚上看星星，就这样两袖清风地虚度光阴，混吃等死。
她怎么回答的？她很好奇。
她说你一定会实现这个愿景。方一晴有一个优点，就是永远不会取笑别人的梦想，无论这个梦想有多荒谬。未来是不可知，不可测的，一切都有可能。
方一晴是个虚无主义者，不太愿意活在现实生活中。她又不幸的遇到你，后果一定不理想。她得出结论。
不完全是个虚无主义者，她跟一般女孩有着截然不同的介质。她很努力的生活，同时心怀容量巨大的梦想。某方面来说，她很单纯，不能够准确的分辨现实与虚幻。
真相其实是她的认知有限。她直接了当的说，她寻求正确与安稳，因为她从小就欠缺。人总是缺什么找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这种女孩子生命力不够顽强，甚至是个生活的出逃者，因为她不能够明白，她自己才是一切的根源，外在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你的话很尖锐，但不得不说，对极了。所以，她几乎没有跟我说过生活中的任何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收入多少，仿佛她的生活中不存在这些，而是跟我说庄子，说陶渊明，说屈原，说《月亮与六便士》。所以，她让我振奋。
但是，夏深，她从来不说，并不代表她不需要。她需要感情，但是她又害怕，所以她宁愿绝口不提，她温和而慷慨，不发脾气，是因为她害怕在他人面前流露出内心的彷徨，而这些，她认为是隐秘而羞耻的，她不能够让人看见，即便是你。为什么也不愿意让你看见，因为你没有给到她足够的安全感。她以为你喜欢这样的她，安静的，温柔的，独立的，有格调的，端庄的，恬淡的，内心永远燃着一撮小火，纷华不染。但是，这真的是她本人吗？你能确定吗？
我见过她穿着围裙在厨房做饭的样子。夏深挣扎着说，小碎花的围裙很好看。煮好还给我看，问我喜欢吗？我会说很喜欢，只要是你煮的都喜欢。
那么你跟我说，是什么情况下，她给你看的？现实生活中吗？你身边吗？煮给你吃的吗？
......
不是，对吗？所以方一晴的人生是寂寥的，人影与色彩都是虚幻的。你让她爱上了你，她是一个容易受幻觉诱惑的女人，她扑向在沙漠中邂逅的海市蜃楼，她有自虐倾向，她渴望能和你过一段真正的烟火生活，不计后果。然而你没有给到她，你让她一个人来了华山，来到这里，那么危险的地方，独自面对万丈深渊。她跟你讲过，华山上有很多猫，猫很喜欢吃面包和酸奶。几年之后，你沿着她走的地方，再来走一遍，为什么？
因为没有陪她走一趟而愧疚。那时候，我伯父去世了，我的妻子和儿子从外国回来，你让我怎么办？
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她以为在你这里一点一点的修复了对爱的信念，但是当她来到你家门口，你却没有见她。这段感情是不符合规则的。她着迷于自己的幻觉。
是。她跟我说过，要和我生一个孩子，一个女儿，取名无邪。或许，她从3岁被送去外婆家养之后，内心就停止了生长。
没错，你说得对。她希望和你生一个女儿，一是因为她真的爱你。二，这个永远不会出生的女儿无邪，其实是她自己，她渴望被爱，不会被抛弃的那种恒久的爱，她希望可以回到童年，不被送到外面去养，而是在父母身边长大。她内心一直渴望可以弥补那一片欠缺，所以她甚至幻想出一个女儿来。后来你们有联系吗？
再也没有。她从此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不会是从这里跳下去了吧？她被自己的想象刺激得颤抖了一下。
当然没有。第二天她还去了咸阳武则天的无字碑，我和她说那里加了辣子的臊子面和羊肉泡馍特别好吃，她也去吃了，还拍了照片给我看，说吃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