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横杆,一圈黑,一圈白,高高地立在铁轨两边。每当列车轰隆隆驶来,它便无情地落下,把南来北往的人群割断,宛如一道天河。而列车驶过,不待横杆升起,总有那么一些急性的小青年,毛头学生,抢着从横杆下钻过,这时车铃声,吆喝声,叫骂声,笑谈声响成一片,甚至有人埋怨那横杆升得太慢。
而她却相反,希望列车慢一点,横杆升得慢一点,尤其是在早晨。
她,住在铁道的北边,但要到南边上班。她是那里一所小学的教师。
每天,从早晨到黄昏,就这只有这一次,她一定要被横杆拦在北边。然而横杆挡不住她的目光,她能够在短短的几秒钟里迅速找到他,看见他的身影,他的脸。即使是在疾驶而过的两节车厢之间的空隙里,虽然只有万分之一秒,她也能找到他的位置。但是,她从来没有遇到他的目光,没有出现过两双目光的碰撞、闪电、火花。她,需要的就是这个,即使是万分之一秒。
每天,只有早晨,她和他都恰好被这趟列车—107次,拦在南北两边。
他,住在铁道南边,但要到北边上班。他是离铁道不远的一所中学的老师。她知道,那所中学是省重点学校。
十七岁那年,她考进了中等师范学校,两年后,分配到小学教书,刚走上讲台,看着台下一个个把双手放在背后的孩子,她心慌意乱。和老师交谈,她惶恐不安。她懂得太少了,太不成熟。她害怕家访时,家长那种挑剔的目光,她感到自卑。有时她看见那所重点中学的学生个头比她高大,甚至那些女同学穿着得体的校服,挺着胸从她身边走过,好像对她不屑一顾,好像从来就比她强,好像也知道她是初中毕业去读中师的。而他们都是未来的大学生:专科的,本科的,还可能成为硕士、博士。就是这些未来的大学生,一看见他,脚步就自然放慢,目光显得那么柔和,充满了敬意,仿佛他的目光是一挺机关枪,把他们都控制住了,俘虏了。
他,顶多不过二十四岁。十八岁上师大,二十三岁毕业。这一切,她都知道。她学校里有一个女老师的爱人,是这所中学的教员。讲起过他的事,就这样,她更注意了他,她想,跟这样的人交朋友,那么,她一定会受到别人的羡慕,还有尊重。她希望自己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撞,闪出火花,即使是万分之一秒。
春天,细雨蒙蒙。排列整齐的枕木溢着幽光,像一面琴瑟奏着悦耳的情歌。铁轨路基下面的绿野烟雾氤氲。
她撑着一把红色的尼龙伞,像一朵艳丽的桃花。
他举着一顶茄色的尼龙伞,像一朵淡淡的蘑菇。
当横杆升起,她走过他身边,却不敢正视他,低着头,但,她从眼角余光里发现,他没有看她,是的,没有。
她长得不高,不漂亮,她想。从那时候起,她在镜子面前停留的时间多了。她注意到了姑娘的服装,注意到了流行色,注意到了卷发……
夏天。
她穿着得体的嵌花白衬衣,天蓝色的短裙,完全是在校女大学生的打扮。
他穿着短袖的白衬衣,派力司直筒裤,气度不凡。
她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正视她。
她计算过,与他碰面的时候太短了,一年相加也不到一天。
有一次,她试着推迟下班时间,下午放学,她不急着回家,磨磨蹭蹭停了十几分钟。这一次,她非常兴奋,因为经过铁轨的时候,她遇见了他,和一群学生交谈着走过。从此,她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回去。过去,她放学要顺路送几个学生,现在她让学生自己回家。
星期五的下午。李霞老师(就是那位丈夫在中学的)神秘的把她叫到一边,微笑着低低的说:“雯雯,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吧。”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像小说里说的那样,有一头小鹿在心房直撞。她不知道李霞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怎么也不敢抬头,直觉得耳根发烧。最后李霞说:“你考虑考虑吧,回头再答复我。”过后她琢磨,李霞说的是不是他呢?她好后悔呀,又不好再问。第二天她看见李霞,不知为什么,她羞涩地低下头,她分明感到李霞微微地摇摇头,隐隐叹了口气走开了。
星期一,在横杆边上,她突然发现,他瞥了她一眼,她的心一跳。走到办公室里,她看见李霞,几次蠕动着嘴唇,但总发不出声音,李霞呢总不肯再提起(她如果学过心理学该多好啊)!
那天早晨,在横杆后面,她看见他吃力地推着自行车。车座后面,架上捆着一大叠书,经过铁道,车一颠,“哗”,书全部散落在地。立刻,有几个学生蹲下身把书拾了起来。有一本刚好落在她的脚边。她俯身拾起。这是一本中学生课外阅读书,她把它递给他(心跳着)。他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她羞涩地低下头,急急走了。
那天,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唱支歌。
她看过很多小说,那些小说,常常把这种偶然的交谈说成是爱情的开端,现在他对她说谢谢,这就是说他和她已经越过了横杆的天河,开始了对话。她甚至还想,也许他是有意把书扎得摇摇晃晃,来探测她是不是喜欢他,要不,为什么骑车去学校还被列车拦在铁道南边呢。不错,她注意过他很久,难道他就没有暗暗注意她吗?
她的心里像喝了蜜。
从那时开始,她感到他在看她。但是,她却不敢正视,总是低着头走过,她恨死了自己。
有一次,她鼓励自己一定要抬起头来看他,像希望的那样,当她勇敢地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都惊慌的,不自在地撇过脸去。这一次她心跳得特别厉害,啊,他看她了,而且是有意识地注意着她。
于是她改变了方式,每次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好像很平常似地抬起头。他也没有很快地撇过脸去。只是把目光停留在她手中的小提包上。小提包很漂亮,从此她每天都带着它去上班。
这一天她和他相遇的时候,他微笑着,极轻微地点点头。她眨眨眼,怀疑自己是否眼花了,他为什么点的那么轻呢?这里面的含义是什么呢?那晚上她失眠了,早晨醒来有点咳嗽,鼻翼艰难地翕动,似乎很沉重,妈妈摸摸她的额头,要打电话到学校给她请假。她摸摸头,看了看表,107次快来了,匆匆梳洗,没顾上吃早点,出了门,紧走慢跑,刺耳的汽笛,隆隆的车轮。她似乎有点头晕,过铁轨的时候,她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这时候,他来了,注意地看了看她的脸。而且比平时多停留了零点几秒。他知道她有病,她的心里一热,感冒也似乎消失了。
她下定决心再和他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微笑着看他,一定要向他点头,甚至……问好。
但是直到暑假,她没有向他点头,他也没有向她问好。
这个暑假是多么漫长啊。她到杭州、到苏州旅游,一个星期,好长好长,回来以后还有那么多天。于是她拼命看书,一本又一本,看完又抄,抄了很多小故事,格言,抄书可以消磨时间。
她盼着开学。
秋天铁路路基下的田野稻禾在灌浆,远山鎏金,金色的秋天,这是收获的季节。
开学了,中学开学了,小学也开学了。
横杆升起来,南北两边的人流汇合了。可是她没有找到他。这一天,在学校里,她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忽然李霞谈起了一件惊人的事情。昨天,有一个在铁轨上玩耍的孩子,在列车临近只有几十米的时候,竟然吓得不敢动,幸亏中学的一位老师猛地跳上了铁轨,抱起孩子往路边滚下,但这位老师却身负重伤。他的心一跳,难道是他?
接着,广播里听到他的事迹,报纸上看到了他的照片,他躺在医院里。
现在他和她的距离拉长了,因为他是一个英雄。
她为什么不能早一点跟他接近呢?为什么不敢答复李霞老师的帮助呢?
现在他离她是那样的遥远,每天两次的路遇没有了。
照例是下午的放学,几个小同学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她,好像在说,老师跟我们一起走吗?
她叫住了他们,我送你们回家。
经过铁轨的时候,她看见有两位家长急急忙忙地走来。孩子雀跃着,扑在妈妈的怀里,妈妈的眼里望着老师,那目光是复杂的。她知道那次事件给家长们的震动太大了。
一位家长说:“谢谢你,老师!谢谢……”
她突然感到这目光是真挚的,充满了感激,在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成熟了许多,她虽然不是英雄,但可以受到别人的尊敬,也可以做英雄的工作。她看着脚下,两条闪亮的钢轨向前笔直的延伸,那碎石铺就的路基,那排列整齐的枕木,似乎是一架巨大的琴瑟,在轻轻地倾诉着什么。
她感到在横杆的后面,有一对目光正在和自己的目光碰撞,迸出耀眼的火花。
原载《信江》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