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宁那边--请假的故事

我靠在他腿上,好像躲在柔软夜晚的一方繁星森然中--题记

经过走廊,厨房穿出一股胡椒的香味,学长步入房内,虚掩的磨砂玻璃门内穿出一句,“好香啊。”

常饮咖啡,本应由醇香做引,连缀出一段背景气味是烘培味的咖啡馆故事,那却常常是视觉上的虚焦记忆。被圈在校园内时,一出神,就长思短念起隔壁嘉宾路连街的大王椰子树河畔、切开血红色牛排的力度、被牵进小鱼塘旁咖啡馆内的场景等等始终飘荡欲绝不绝。

或者想办法待会中午如何找借口,让父亲来接我回家,即使只短暂的躺在家中的卧室中,拉上窗帘,吹着空调盖好被子,玩着床头的玩具,和父亲在旧家客厅一侧拼积木、逗乌龟金鱼。

所以一般到了上午第三节课,我就和班上有手机的同学商量,能否借我一用,或者偷偷的寻找,躲过隔壁张老师,截住半路不认识的老师,佯作腹痛状,请求借用手机,接过她手机的那一刻,我就憬悉计划已成功一半。

接下来父亲会在电话那头让我过四十分钟下楼,在学校门口等他。

接回半路上,父亲八成会和我商量去吃什么,我一般豪迈的建议:去领地吃得了vie(句尾语气词),他便在十字路口转弯,径直的开往金湖路方向。

还未经过半程上那座办公楼,食肆门口那一声叮叮的挂铃声,就隐隐在我耳畔预响;父亲挂下空档,拉起手刹,几十米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领地咖啡店中,鲜有人知晓书柜中,有几本藏书、世界通史大系列在第几格,我甚至熟悉每一道划痕的触感;拉开车门,下车的一瞬间,上午布置的作业、下午的两节课,都已在九霄云外耳。

现在母亲偷偷告诉我,父亲应该也知道我是无病呻吟,只不过把这样的时间视为陪伴和给我加餐的一次机会。

点完餐,我钻过大理石屏风,欢天喜地的跑到临近的拐角,打开比我高两倍的书柜门,在第一行第二格摸了摸,这里有一本书,封面上印着山似的雕塑,底部一张东方面孔神秘的微笑着,头顶上咖啡厅特有的黄而典丽的光打在书上,在第二行第三格再翻翻,有一本书里藏着一个外国军人,叼着烟斗,戴着墨镜和帽子,烟斗那一头是一个吃剩的玉米棒。我对这个书柜的布局是如此了解,不论在哪,只要闭上眼睛,这座书柜中种种布局和排列皆阵列在前,裎裸心底,其中几乎全部是洋气的外国图画书,设计香水类型的品鉴、咖啡的产地环境、埃及金字塔的建造原理.......这些故事和图画是那么有异域风情,正如进门处前台措置的玻璃展示瓶,不锈钢盖子下垒着成百上千个黑色的豆豆;墙壁上贴着呈方形的架子,平均隔开一瓶瓶倒挂炮弹般,装着红色、棕色的液体的勃艮第瓶;穿着长袖衬衫的男子围着绿色的围裙,问道: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这些奇奇怪怪的物品在当年看来,是起类似装饰的作用,一般在我候餐时逛过去供参观消遣。

我穿越一个个绘着洛可可轮廓的板凳桌椅、掂着脚后跟取书、站在高脚凳的圆枨上和服务员说话时,父亲在干什么呢?

现在推测起来,他大概率会先放下牛皮纸包的菜单,把手机和一串厚厚的钥匙从皮带上解下来,一齐推到桌子一旁,一只手托着脸,另一只粗而有力的手用大拇指按压太阳穴,不久后换成食指第三个环节和大拇指按压攒竹穴,想着我的作业是否写完,下午该如何跟单位请假。

他可能不知道,在书籍的世界里,我已经一只脚踏在礁石上,一只脚浸入海中,百慕大三角的漩涡溅起咸咸的水雾,凛冽的海风几乎快割断我的眉毛,以至于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过于酽浓的情绪,嘭!的一声合起精装的巨书,在星期二的中午十二点整,空旷的咖啡馆内几个工作人员当然不会理解,隔着纸缝,隔着重重的海雾流转与浸湿,如果再晚一秒,膝盖上的螃蟹就会越来越多,天空盘旋的秃鹫注视着我。

父亲便先发制人的压着声、呵斥了一句:小小!

我逃难似的往回跑,跳起来一屁股坐在父亲那一边的长沙发,疯了似的向他那一边挤,把他挤到最里面,父亲捏了捏我的头,又捏了捏我的大腿,往右边窗外看着像后花园一般的地方,视线再往远处一些,有零星的几个人在由近及远的慢跑。

我借着解手的借口,又逃出生天,离座往后拐,当门便有通往卫生间的甬道,道上一侧挂着手绘的建筑,像半个吹风筒似的通往天空,一层一层的卷曲而上,建筑外挂的坡道间,人们半裸着身体,拿着锤子和砖头。这必定又是西洋的古董,我想从打荷台上拿一朵干玫瑰,帮他们插在方形的泥窗中,再把洗手池上那一盒黑乎乎的渣子涂在他们身上,想必这物件有吸收汗液的功效,穿着麻绳系裤男子的头顶反着汗渍,多少日夜了,依旧没干,我俩话题恣蔓密谈甚欢,我让他先躲在阴凉处,我去门口嵌入酒柜里给他拿上一瓶饮料,等我折返而归,他却遗落于泛黄的纸张,踪影全无。

寻找他不知多久,父亲一声声把我叫醒,“站在这里干嘛啊,都上菜了喔。”

回座,拿起勺子舀焗蜗牛,我挖出一块黄油,和香芹搅拌,然后伴着血肉模糊的蜗牛一口糊入,味蕾尖立起一丝金桔香,讲话都不清楚了。

“小小,还记得对门那个老头嘛?”

父亲问我时,侍者端上两碟罗宋汤、两盘意面,

“记得ā,他们两夫妇以前不是要离婚à?”

我拿起长柄调羹,咕噜咕噜喝起汤,舀出红菜塞进嘴里咂吧起来。

“是啊,那段时间老头心情不好哇。”

我用叉子连续刺过一瓣小番茄、一片花椒切片,浇上肉酱,张嘴吞下。

牛排次第端出,我的几块肉置于骨瓷餐碟上。父亲的牛排封在铜帽盖中,他拎起盖子,吱的一声丝丝胡椒味钻出,

“他不是还让你关楼梯灯啊?”

“他说走过去再开,随手关,七跌(七:指行为异常 跌:句尾语气词)。”

t型骨油被岩板加热,油与水汽在四周争相跳舞,父亲笑了,

“他提倡环保的喔。”

“嘿哟,一条走廊两盏灯,我又没开他跌!”

服务员一手晃动搅拌器,一手固定小碗,我接着说:

“上回我停单车在信箱那边也是,说我乱停,那我不要下车开信箱啊?”

“哦是喔,他们上回信箱不是满了啊?杂志放到我们这边,你送还过去没有啊?”

“肯定啊,阎校长还给我个哈密瓜先。”

服务员把小碗中的酱料倒进酱汁盅,两盘小船似的盅被分立两侧,父亲扶了扶碟子,

“他是阎校长的岳父喔,张老师的老豆,你还是跟他客气点。”

服务员接着用刨子刮下几片黑渣,敲了敲,抖了抖,转身继续取餐。

“我懂啊,阎校长喜欢我的嗨稳(嗨稳:白话借音,正音是 閪晕,很的意思,表示程度深。)。”

我提着咕咕的肚子,抓起刀,一如往常先中伤食物,捅它几刀,父亲喝止:“不要拿来玩啊。”我才乖乖把着叉子,用刀划开酥脆的表皮。

“不过老爸,你怎么懂他让我关灯啊?”

父亲把焦褐的肉切成小方块,叉了几块拨在我盘子里。

“两公婆那天开着窗吵,先是互相叼杠,然后说我们家切菜扰民,你调皮,影响他们正常生活。(叼杠:吵架)。”

“丢,上次我按电梯前没擦那个消毒液。被他看见了(liao三声)哈哈(丢:语气词)。”

“公共场合注意点啊还是。”

父亲把岩板往一侧移,给侍者留出放沙拉的位置。

“还有你在楼顶和几个小友仔躲猫猫不是啊?(友仔:男性朋友)”

我拿起一瓣柠檬往沙拉里挤,一边搅一边回答父亲,

“是啊,碰见他,说我搞脏他晒的被子。”

话正聊着,侍者款款端上一盘半切开的木瓜,里面乘着类似珍珠奶茶中魔芋一样的甜物,

“不过他们干嘛要离婚啊?”

我嘬起嘴,往木瓜屁股或是头部无情一吸,父亲连声让我慢点吃,小心烫,

“老野以前在文工团啊,退休以后天天晚上出去跳舞,外面友女多了vie(野:此作东西用 友女:女性朋友 vie:句尾语气词)。”

“嘿哦,那她肯定不爽啊,听说以前她做教导主任的时候管的好黑严。(黑:表程度)。”

说完我再一吸,吃到白色的絮状物就咂吧咂吧嘴,假如不是太烫而无处下嘴,我早已采石江边捞夜月般给它办了。

“肯定啊,张老师和她妈都是好鬼勇敢的喔,哈哈(鬼:表程度)。”

父亲说着这些邻里关系、夫妻关系、职场关系我选择性的略过,相比起去申述那老头子曾经把我妈妈放在门口的巴马丽琅饮用捅拎去称斤卖,我更愿意注目眼下的飨宴,赶紧囫囵咽下面皮裹着的肉块、插一朵父亲岩板上装饰的西兰花吃下、喝口热果珍、偷偷移动三叉戟似的烛台,把水滴状垂下的烛泪扣下来一颗。

“带你第一次来就是和他们家哦,哈哈哈。”

唯独父亲这一句话把我拉进那时的残影余波,以刚才的语境,引出的饭局大概是尴尬而艰难的,但我的印象中,却有另一些神奇的对话节奏。

咖啡厅包厢中,妈妈开始寒暄,拉开凳子, 踩在麂皮绒地毯上,皮毛顺滑娟然如拭,阎家老小从左至右纷然而坐。

“咱们家哥哥多大了?”

吃饭过程中,张老师翠弯弯的新月眉舒展着,用我从未见过的面容夸奖我。我们在相逢而不相识处互答,真庆幸见到她的场合是领地咖啡馆而不是学校,我脑子里充满暂时逃脱校园的快感,阎校长笑眼弯弯的讲话,余光示意老人动筷。

“小徐正是可爱的年纪,要多陪孩子,我们家这小子现在叛逆得很咯。”

“内向点好,子为可没少给我们惹麻烦。”

我不用说话,至少在今晚,不用记得讲台旁边贴的值日表、不用怕哪句话激怒了班长,或者他激怒了我我忍不住殴打他,也不用像屁股钉了钉子一样坐在板凳上,还得被迫听课假装做笔记,只需要寡言少语,简单回答问题即可。

“子为淘气,说了不让上楼顶玩,还偷偷去,如果弄脏了你们衣物,我遣人送去涤洗。”

“我倒没发现,这小子聪明的很,识人眉眼高低。”

我听着大人们递复来回,低着头甩开腮帮子,往嘴里塞进虾仁、炒饭的同时,不小心咬破一颗胡椒,时时抬起小脸向阎校长、张老师和两个老人微笑的点点头,表示对他们赞扬的感谢和对国际形势担忧的理解,接着继续八月秋高风怒号般风卷残云的进食。

妈妈打趣的说:“别看他平时脸皮厚,现在倒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我则憨厚的咧嘴笑,大门牙上挂着一条芦笋叶。

酒足饭饱后坐在包厢中瘙痒难耐,一是因为父辈和他们的交流看似颇为急需,实则大多兼充堆栈,二是吃饱了不遛遛弯不符合习惯,容易百爪挠心。

阎校长借着酒兴,

“这么活泼,应该好好培养,年底校庆给学校吉祥物配音愿不愿意?”

我立马嘿嘿的咧嘴点头。

其实我只想逃出沉闷的包厢,去咖啡厅的角落里撒欢,但规矩是大人们用餐未竟,小孩不能乱跑,为了让我们细嚼慢咽的同时还吃饱,不能对付两口菜就一骑绝尘,晚上又喊饿。

看着清水混凝土墙墉上挂着鹿头,它黑色眼珠的光泽和毛发的油量,仿佛是猎人昨天刚把它挂在这里。鹿头正对面是一幅画,羊皮纸上更夸张的描绘着十一个人头,鼓着腮帮子往画面中间吹气,他们向我重述起一个青铜雕塑也会开花的世纪。

趁着父亲向阎校长举杯逡巡之际,我向对面的哥哥使眼色,父亲与阎校长的一对锤纹高脚杯“叮”一声回响起余音,

“多亏您照顾子为了。”

“哎呀,子为和自己家孩子一样的,两家如果是一儿一女就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老师膺背转侧迈步向前,张香喷喷樱桃口补充了一句,

“这不是正在努力吗?”

说完一捻捻杨柳腰向阎校长一顶,语态有如红杏枝头笼晓日般,一看就是个正经女子。

我正对面坐着的哥哥是张老师继子,阎校长的油瓶,比我年长将近十岁,我示意他看那副画,方方正正的格子里好像还有一条船在湖里飘荡咧!

估计他也经不住嚣骚,和阎校长说了一句,就拉着我走出去,我们左拐通过走廊,蹲在入口处拐角。这里的地上排过去一颗颗地灯,一定是把巨型萤火虫的屁股摆在明面,用502胶水固定好,然后贴上一层玻璃。他蹲着摆弄手机,我一起身跑向靠窗的沙发区,跻身桌沿,他跟着我,坐在沙发上,我问:

“你知不知道外面是哪里?”

他说是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停车场,停车场栏杆下面是南湖的跑道。

我接着看着黑乎乎的窗外,穿过一排排小车,一面面网状的幕布后是球馆,亮起白色的射灯,球场边被栅栏围起来,栅栏建在陡峭的斜坡上,斜坡下环过一条沥青塑胶跑道。

他依旧按着手机,我凝神不多时,倏地转到柜台前找打火机,想点燃桌子上的蜡烛,他说小孩不能玩火,乖乖的。

我把他卫衣的帽子套在他头上,大大咧咧的穿过满是桌椅的餐区。在木质书柜下,往上够那本书,回头让哥哥帮我,他一伸手取下两三本,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揉着困意难掩的脸庞,扶了扶眼镜。

我饶有兴致的翻找着那个关于月球背面的故事,咖啡店里的吊灯散发光晕、垂吊在周围的水晶星刻面闪出一瞬彩光,欲自高处沉沉俯向我。

他打了个呵欠。

“你看这个喂。”

我推了推他的大腿,

“好好,你看,哥哥有点困了。”

隔壁桌一股淡淡的的胡椒味飘散而过,带着被油炸过的香气。翻过一页一页的凸版印刷纸,我的食指沾上了一些灰尘,甩了甩手,抹在他西裤上,

“你再捣蛋我不陪你玩了。”

我把中指食指立在桌子上,

“你看,我是牛仔,我们来踢球。”

他呼的一声吐了一口气,温驯地躺在椅子上,看样子不准备起来了,时间稠糊起来,我们互相的了解基本等于零,却并不影响我靠在他腿上,好像躲在柔软夜晚的一方繁星森然中,他的皮带随着鼻息若兰,呼出一连串纤细的起伏。

听到大人们谈笑的声音,紧接着是张老师步出走廊,家长老师们按个踱出走廊,拐到大门口,妈妈向我招招手:“小小,回家了喔。”

阎校长推开门,哥哥起身跟上,我随着他扈从如仪 。

咖啡厅外,父母和他们又开始了冗长的分别,通常是先撑着腰好生叙旧,继不定时的拍击大腿,因有相熟却未同席共饮。哥哥拉着我的手,我们俩做痴呆状站在一旁。

我父亲车头对着一个小池塘,人工用水凝土和石头砌起来,中间放一个石来运转装置,装置上的灵石随着水的涌出而转动着,阎校长拍父亲的肩膀,两位老人和张老师与妈妈笑谈而微微后仰,频频点头。

月光已隐没于黑帷幕般的黑云中,我伸出左手按了按哥哥的手表,他说别乱弄别乱弄。

阎校长连说几声好,下次有时间!一定要叫上冯书记!有机会再聚!

这是是倒数第二步,他们会一边挥手一边后撤,卒达车位,互相钻进车里,摇下车窗,我妈妈透过车窗告诉他们:“让徐子为多学习小阎,下回他们兄弟俩单独约!”

这时的饭局基本算告一段落,假如父亲忽然加上一句“来家里喝茶”就又得多3000字了。

坐在后座,考虑着星期一上午要升旗,得早点起,被抓到的话,必定被大队委为难,他下课又免不了挨我一顿毒打,一时间想起我名字都没问那个哥哥,接着盘算着怎么在明天第四节课给老爸打电话,以腹痛难忍之名,行逃出生天之实,再一次坐在领地咖啡馆的沙发上,同父亲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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