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
父亲在逃亡岁月之后,长大了很多。而且当时跟他一起鬼混的人,大都还在吃公家饭。环境变了,也没人怂恿他了。本身年龄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因为没有人愿意负担结婚的彩礼,婚宴,也没有准备房子给他成家。于父母而言他们是有愧疚,因为我们的传统文化决定了这些应该是父母的准备的。他们不愿意提!
于父亲而言他是蛮痛苦的,因为他既没有稳定的收入、也没有积蓄。无法自己决定这些事情,于是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嫁人了,喜欢自己的人也嫁人了。然后只剩下自己了。这部分也是在问我有没有对象时候提到的,跟我讲你父母双全,家里房子也有盖好。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呢?是找不到还是怎么说?谈及自己当年的处境,只有艰难二字。
之后通过相亲认识了母亲,母亲因为是早产儿。个子生的很矮,早些年爸爸经常以此开母亲的玩笑。说刚结婚的时候带母亲去买衣服,左试右试都没有合适的,最后只能去童装店买衣服。母亲呢,也有自己的难处。于是俩人的条件都不是很好,就凑吧凑吧在一起了。当时也谈不上爱情,俩人当时都是大龄未婚了。在世俗的眼光下早该结婚了,再往后怕是接不了婚了。当时父亲25岁,母亲24岁。
立业
于是在爷爷的操办下结婚了,然后在奶奶这边住着。好景不长,“爷爷”说接小俩口过去住。没多久之后又给赶了出来,之后租住别人家的西房。父亲开始外出打工,又去了铁路上。省吃俭用的工作半年,拿回家里的也只有八百块钱。远远不够买一处院落,无奈之下只能去找亲爹,娶媳妇一分钱不出都是后爹给操办的。这房子的事总该管一下吧,于是从“爷爷”处拿了6000块,跟爷爷买了一处小的院落。然后我也出生了,有了户口也分配了耕地。于是一家三口十亩良田,也有了自己的房子,算是真正的立业了。
外出打工地就没人给耕种了,不外出打工,光靠这十亩良田,虽然穷点也够温饱。同时父亲在铁路工作时,经常跟食堂的老头喝酒聊天。谈及自己处境,老头说你不如回家一边种地,一边做点豆腐。这样比你在铁路上当个临时工赚的多,于是父亲跟老头学了怎么做豆腐。然后回家就置办了东西开始做豆腐。虽然刚开始因为手法问题,不太顺利。经过一段时间摸索,中途跑去取精,买书自己研究。最终步上了正轨,日子蒸蒸日上。
巨变
我不知道这段繁荣时间持续了多久,但我记得亏的血本无归时,家里有40-50只猪。本身当时是这样的,自己种植黄豆、玉米等农作物。做豆腐产生的豆渣配合玉米、麸糠、猪饲料喂猪。所有劳动由猪和豆腐结算。但是那次的口蹄疫爆发,让大大小小的猪都死了。
当时每天早晨父亲都会去猪圈看一眼死了多少只,然后开着三轮车出去扔死猪。然后十里八村的猪都死的差不多了,豆渣、玉米、猪饲料、这些东西也没有人接手。放的时间久了就开始腐败,最后也只得扔掉。父亲也由喜欢喝酒,变成了酗酒。开始经常性的对我和母亲,拳脚相加。于是造就了我现在很讨厌白酒味,对于醉酒的人也极度的厌恶。
与此同时豆腐的生意也不好做了,因为技术的进步。用蒸汽高压同样多的豆子,别人可以更快的做出更多的豆腐,虽然在口感、品质上有所损失,但是却价格低廉。而主要的消费群体也渐渐消失。以前村里人盖房子,都是互相帮忙的,没有工钱只是管饭,只花钱请几个泥瓦匠负责规划,和实际砌墙。剩下的人都是村民,而当时豆腐也基本只有红白事宴和盖房子才会吃。同样的红白事宴,也是除了掌勺的厨子,其他人都是亲朋好友过来帮忙。
虽然看似消费群体不多,但实际上这些事都集中在农闲时候。于是十里八村的转下来,总有几家人需要。而且本身家庭作坊的产量就不高。只是渐渐的多数的年轻人选择外出打工,村里只余下老弱。工程队代替了动工时的互相帮忙,红白事宴一条龙代替了亲朋好友。而各种饭馆更倾向于价格低廉的豆腐。于是豆腐也卖不出去了。
这是时代的变革,父亲被时代抛下了。而且是在他尚未从口蹄疫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时,这是我们这个家庭最灰暗的时期。也是我童年最灰暗的时期。父亲迷失了方向,然后酗酒。整天醉醺醺的,少有清醒的时刻。开始频繁的跟人打架,跟村长闹事,打伤人家。虽然事实上从以前到现在,村长一直都有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但是没有人追究过,也追究不出结果。即使诉诸暴力,也只会因触犯法律被抓。村长还是好好的,所以人们也就默许了。
然后母亲终于不堪忍受,在某天哄着我睡着之后。准备离家出走了,然后父亲追到国道上,把母亲劝了回来。其中发生了什么,老俩口到现在都没提过。我也没问过,我只记得那段时间每次闻到父亲身上的酒味,就开始心惊肉跳。因为他可能以任何理由打你一顿,比如他要喝水。你没有及时的给他送过去,他就会暴打你一顿。甚至会像丢沙袋一样,把你从凳子上提起来扔到炕上。(小时候的炕铺的东西很少,所以和丢在地上没什么区别)
然后最过分的大概就是打完你之后,还不让你哭。越哭越打,而很多时候我其实是在打哭嗝。我没办法自主控制的。我现在都想不起来,当初我最后是怎样止住哭泣的,也可能我熬到他打累了吧。
好转
在经过母亲离家出走事件后,父亲有所收敛。母亲也学会了在他准备喝酒时,就开始阻止他,不惜为此吵架、打架。虽然很多时候还是会被打,但是比起他喝醉之后,下手会有分寸的多。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中。直到有一次我骑摩托车因为骑太快,刹不住追尾了一辆卡车。我几乎毫发无伤,而且摩托车的损伤也不大。父亲知道后,没有动手。而是对我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很惊讶,我第一反应就是这还是我爹吗?
另一方面可能父亲的改变比我意识到的要早,因为是寄宿制学校。所以在家时间很少,而且基本上没过新鲜劲就又走了。
那时父亲在球团厂上班,最开始时是三进三出。直到第四次才坚持下去,起初我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直到有有次去了之后看着他在那边干活,我才明白。首当其冲的就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高温,从炉子中放出来的铁球都是炽红的。站在附近感觉衣服都是发烫的,而且根本没时间等到冷却就得装车拉出去,装满的一车大概有一吨重。装满之后需要拉出车间外面,过秤,然后卸掉。往往是出了车间冷风一吹,满头大汗。回到车间之后瞬间被高温蒸干。
歇下来抽烟时,跟我说,你要好好读书。不然你看看这受的什么罪。然后擤鼻涕时,擤出来的都是煤粉和铁粉。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触目惊心。所以当我初中早恋时,陷入很深的痛苦之中。虽是情投意合,但是在我当时的观念中,学业和爱情是不可兼得的东西。我割舍不下爱情,又不想辜负父亲的厚望。然后在这种痛苦的驱使之下,我有次故意喝了好多酒。放下所有伪装,撒了一顿酒疯。事后我谎称自己不知道,其实我清楚记得自己干了什么。所以我觉得所有以喝醉酒为借口的人,其实都是在借酒装疯。酒只能壮胆,然后放出了真实的自我,或者说恶念。
父亲力气很大,当时厂子里的人员配置,是三个拉车的。他一个人可以顶两个人,所以当时备受重视。记得有次下暴雨,厂长打了三个电话,近乎求着他去。因为如果他不去就得停工,而熄火一次炉子损失很大。而父亲的性格吃软不吃硬,说些好话很容易被说服。
这种只能捧着来的性格,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因为领导需要反过来照顾他的情绪,他有什么不对的时候甚至需要好言相劝。你要敢骂他,他就会打你。而一般人又打不过他。然而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上下级关系从来就不是平等的。所以他的行为方式会折损领导的面子。另一方面,父亲本身不会偷懒,所以很看不惯别人偷懒。对偷懒的人恶语相向,对方还嘴,他就会还手。因为他嘴笨,通常是骂不过别人。
时间一长,就会导致领导对他的印象不好,于是如果要辞退人。他必然是第一个人。这么多年下来每次换工作基本都是因为这种原因。母亲也劝过无数次,但是本性难移。去年过年时回家,又被辞退了。原因又是他骂人家领导了。其实也说不上骂吧,就是语气不善。
直到现在
第一次被球团厂辞退是因为打人,厂长的小舅子在厂里当了一个小头头。刚来没多久耍官架子,对着所有人都吆五喝六的瞎指挥。父亲呢受不了这个,秉承着一贯的暴烈本性,就当面骂了人家,然后人家也骂他,可是他又骂不过,最后就打了人家。之后父亲没有歇着紧接着又去找工作。因为当初养猪时结识了很多杀猪的,于是跟着一个杀猪的干了一段时间。但是因为村里人都比较迷信,觉得这种工作杀孽太重。会有报应的,于是在母亲的不断劝说下。
就又去了另外一家球团厂,这一干就干了很多年,之所以没被再次开除的原因:一方面是他脾气收敛了很多,另一方面是他把之前球团厂的好多人都叫了过去,这些人多数都是不满裙带关系安插进去的,不干实事还耍官架子的领导。
因为父亲虽然脾气暴烈一点,但是实际上为人处世还蛮不错的。即使是在当年还是小混混的时候,也从没欺负过人。也时常跟我说不要欺负老实人,还给我举例子说:隔壁村里有个人就是经常欺负一个老实人,然后有天被人家用锹把头都打烂了。最后好了之后头一直歪着。
所以在他能动员过去那批人,然后厂长也顺势让他当了班长(三班倒,主要负责安排某个班次的人员。)。虽然也还是要干活,但是工资会比别人多两百。就这样一直在厂子里干了十年,到最后厂子倒闭了。因为开始出现大型的球团厂了,这种小的厂子跟不上时代。技术落后,产量落后,竞争不过人家,烧出来的铁球卖不出去了。
然后就没什么长期稳定的工作了,但是因为一直给人的印象就是力气大、干活不偷懒。于是只要有人找到活了,就会喊他去。因为本身认识的人,也都是半工半农的。所以找的工作也都是在农闲时候的,工期也不长的。
结语
与其说是描写父亲,倒不如说是大概梳理父亲的人生经历。这不是人物传记,截取人生的辉煌时刻。塑造一个伟岸的形象,我只是想看看别人是如何应对人生或者说现实的。而那些人物传记其实本身并无多少参考价值,因为那更像是折子戏。而我所接触到的最多的就是身边的人,所以选择了父亲。虽然父亲的人生说不上什么成功,但是至少在他的起点上做到现在。我觉得还是很不错的。而我本人也没什么野望,更多是想正常快乐的活下去。先做到与常人一般的水平之后,再考虑展宏图这些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