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长辈从祖莹祭祖回来,天就黑严了,整洁的院子上空挂起了大红灯笼,院中央供奉着天地,当门对面宽大的铺着粉红纸的供桌上高香缭绕,两根嵌着金字的大红蜡烛燃起高高的火苗,映照着满桌的供品和庄重的中堂轴子,让人有一种不敢高声语的神秘感和敬畏感。
独自在堂前凝望了片刻,然后轻轻推开东间门,向姐姐和妹妹摆摆手,急切而诡秘的说:“快!出去唤喵。”两人迅速溜下来,小弟和小妹也跟了出来。
三盏灯笼是二爷爷特意给准备的,一盏是以“莛杆”为骨架用纸糊的方形灯,一盏是以铁丝为骨架用纸糊的西瓜灯,一盏是木头框的玻璃灯。小弟小妹非要挑挑试试,只好俯下身来协助着。走上大街,先是零星的几盏灯,很快家家户户的男孩子女孩子都挑着灯笼涌出来了,满街的灯笼飘飘忽忽,繁星一般,人人扯开嗓子大呼小叫着:“大灯笼,小灯笼,灯笼底下挂猪头,喵——来!”“小黄牛,弯弯角,上俺家里吃阿萨,喵——来!”“大铜盆,小铜盆,铜盆底下扣银子,喵——来!”我们几个把灯笼挑到北面的碾盘上,喊叫着:“一盘碾,两盘碾,碾了糕碾穄面,喵——来!”又挑到南面的湾边,叫唤着:渴渴渴,渴渴渴,湾里不够井里打,喵——来!”此时,即便平常害羞的女孩子和木讷的男孩子,也完全放开了,口若悬河,振振有词,简直比赛诗大会还要热闹和精彩。灯笼也是花样繁多,讲究一些的上下两端贴着类似窗花的剪纸,有的挂着红穗头,小主人得意洋洋炫耀着。喊叫一阵子,兴头过去了,也有点累了,大家“嗷”的一声挑着灯笼一哄而散,犹如退去的潮水。
见我们一群裹着冷气兴冲冲回来,二奶奶疼爱的说:“看冻的,快上来暖和暖和吧!把小神牛唤回来了?”小弟装模作样的抢先说:“唤回来了,你听听,哞——”家人听着都笑了起来。三爷家二姑又来帮着包水饺了,她穿着鲜红的毛衣,正用有力的胳臂揉着面。二奶奶在擀着面皮,母亲在捏着水饺,捏好的水饺一圈一圈摆在盖垫上,花朵似的。我把头伸到馅子盆上一闻:“好香啊!”家族传统,除夕夜吃素水饺,先将豆腐剁碎调上葱姜炒出来,再拌上粉条菠菜,滴上香油,特别出味。母亲见我悠闲的吃起了瓜子,轻轻的说:“你是男孩子,歇会就下去四下里照望照望。你大爷爷在饲养室待会儿才能回来,你父亲在你东屋爷爷家陪着两个老人说话,你二爷爷一个人在下面忙活。”“好!”我痛快的答应着,赶紧吃完瓜子,转身下去。
二爷爷正在麻利的准备着下酒菜,他是个勤肯而精细的人,家里千头万绪、杂七杂八的事情都由他把持,他做的菜尤其好吃,烧肉拌菠菜、芥末拌白菜心、脆炒芹菜、香菜小炒肉和蘑菇粉皮炖白菜,每年除夕都要亮一亮,美味让我们终生难忘。我有些贪馋的凑到案板前瞅侯着,二爷爷顺手拿起一块猪肝塞进我嘴里,和蔼的说:“先打打馋虫,待会开着你吃,先四下里去看看吧。”二爷爷和二奶奶没有生育,待我们胜过亲生。
仔细到堂前、灶王、天地、财神等处查看了一遍,续好香,换好蜡烛,烧上纸,轻松愉快的在院子里走动着,望着屋里屋外明亮温馨的灯光,恍若梦境,心想:这就是过年了吗?这就是天天盼月月盼的年吗?猛然间想起了一桩事,几步跨到南屋,站在凳子上,趴到囤角顶上窸窸嗦嗦取下一挂五百头的谷节子鞭,又掰下几个炮仗,拿到北屋放在炕头席底下。放鞭是今晚的重头戏啊,一定让它响的“咔咔”的!二奶奶提醒说:“小心啊!别串了鞭,要是在炕上串了鞭那就热闹了。”我闷着头说:“鞭下面还有一层麦秸草呢,没有事。”
院子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敏感的判断出一定是本族的一帮小伙伴来了,不由的心中一喜,像找到了组织一样。“小客到了,快里面坐!一会就给你们上菜,你们先喝!”二爷爷的声音。我忙起身迎接。小伙伴们偎在炕边,我下去配合着二爷爷,很快端上来几盘凉菜和两盘热菜,倒上几盅子酒,陪着吃喝起来。小伙伴们毫不拘束,想吃就吃,想喝酒喝,不放筷子,会喝酒的端起盅子一仰脖吱溜就进去了,时而爆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速战速决,简单打一声招呼,我们这支小分队就鱼贯而出,神气活现的踏上了逐家喝酒的征程。去谁家谁就在头前带路,到了谁家都受到礼遇,也好打发,上什么吃什么,真正是姿情尽意,那种感觉就像是当了小皇帝。雪白头发的老奶奶在旁边关切的问我:“家里水饺包的怎么样了,用不用让人过去帮帮?”又问起家里老人的情况,我一边吃一边简要回答着。转到最后一家,好喝酒的小脸蛋已经赤红,话语也变得多了起来,谈笑间村西头突然响起“噼噼啪啪”的鞭声,主人皱了皱眉头:“这是谁家,发马子这么早。”鞭声触动了我们敏感的神经,都有点按耐不住了。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密集急骤的鞭声就像炒燎豆一样响了起来,“二起脚”尖利呼啸着冲上天空,炮仗“呼通呼通”此起彼伏。我们辞别了主人,速速奔向大街,冲进鞭阵之中,抢起鞭来。鞭在头顶上“叭嘎叭嘎”响着,不时落到头上背上全然不顾,有的谨慎的主人担心伤着,断喝:“先别抢,等放完了再抢!”哪里听得进去。有的户正放着,半截鞭掉到了地上,鞭像火蛇一样盘旋着爆响着,一看主人露出不悦之色,赶紧转移。犹如上紧的发条,哪里鞭响就往哪里冲。进入高潮之时,四面的鞭声响成了一个蛋,欣喜若狂而难以定夺,焦躁的左冲右突。空中飘起了雪花,雪在鞭光和硝烟的映衬下蓝莹莹的,不由的想起了歌剧《白毛女》插曲:“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更添激情,快活的几乎要跳起来了。在鞭阵中狂奔了不知多长时间,直到剧烈的鞭声渐渐稀疏下来,才恋恋不舍的偃旗收兵。
此时,雪停了,几个小伙伴气喘吁吁从各自战场聚到了一起,盘点战果,每人的口袋都装满了鞭,可谓志得意满。有的挑出带着信子的鞭“叭叭”放着,有的将鞭折断放烟花,我抢到了一个大鞭无人匹敌,足有小拇指头长,信子还留保着一点点,在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中,我想炫技,让它在空中炸响。“小心啊,别鼓着。”小伙伴们提醒。“没事!请好吧!”我满不在乎,左手捏着鞭顶端,身子使劲侧向一边,右手用香头去触,一触,没点着,又一触,“嗤——”,抛出去的刹那间鞭响了,意想不到的威力把手震麻了,生疼生疼,指头被熏的焦黄,小伙伴怯怯的问:“伤着了没?”我自嘲的一笑,故作镇静的说:“没事,就是叫它好震。”后悔自己的冒失。
忐忑不安回到家,一家人已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炕桌边吃起了水饺,赶紧脱鞋上炕。父亲温和的责怪道:“去哪里了?放鞭也没找到你。”自觉有愧,没吭声只顾吃,左手用袖筒掩着。长辈们不时很有把握的把水饺夹到我们碗里,慈爱的说:“试试这个!”咬开不是钱就是枣,吃出了钱,就说:“吃了钱,过得全。”吃出了枣,就说:“吃了枣过得好!”我们把钱和枣放到面前,相互比赛着,不停的斗嘴。看我们吃得差不多了,大爷爷笑吟吟的从帖身口袋掏出手帕慢慢打开,露出一叠五角的割耳朵的“嘎吱嘎”,朝我们一晃,我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大爷爷要开赏了!争先恐后围上去,手舞足蹈的嚷着:“先给我!先给我!”有的给大爷爷捋胡子,有的给他磕头。大爷爷把钱攥起来,像开社员大会似的开言道:“都别抢,也不急着磕头,先听我说,吃了水饺就长了一岁,要听大人的话,好好学习,好好劳动,礼貌待人,记住了没有?”“记住了——”小喇叭似的一齐高喊。“从大到小,一个个挨着分。”屏住呼吸,眉开眼笑的接过压岁钱,爱不释手。母亲笑着对还没上学的小弟小妹说:“我先替你们存着,最保险了。”正说笑着,外面有人来拜年了,家长赶紧下去照应。
我们这帮小伙伴又一次聚到了一起,融入满街穿行的拜年洪流,奔向族中各户。还未进屋,就齐打呼的喊起来了:“给老爷老妈磕头啊!给爷爷奶奶磕头啊!给大爷大娘叔叔婶子磕头啊!”主人知道我们虚张声势,也不计较,爽朗的说:“快起来吧,礼数到了就行了。”或开玩笑说:“快过来叫我摸摸,头上没磕出个大磨鼓来。”边说边把我们让进屋,抓起一把瓜子或花生塞进我们手里,个别的也分给张毛票,让我们大喜过望。这时,老奶奶又把我拉到身边,亲热的询问家里的老人吃了几碗水饺,说些吉祥话。
磕完一圈头,小伙伴提议:“找个地方打扑克吧,玩它个通宵。”我迟疑着,实在打盹了,扬了扬尚在隐隐作痛的左手,说:“你们玩吧,我要回家了。”小伙伴嘿嘿一笑表示理解:“好吧。到小官庄出门约着一块啊。”“好的!”
此时已交后半夜,街上有些空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地上铺着一层纸屑,远村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和犬吠声。家门开着,堂前明烛高照,更觉肃然。家人已合衣而卧,二爷爷嘴里含着长烟袋还在“吧嗒吧嗒”抽着,自己悄悄在炕尾找了个地方蒙头便睡,似入梦乡了还在用力提醒着:不要忘了明天桥子村唱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