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死了,不是死于新冠,而是喝酒后栽倒路旁的沟里,被活活冻死的。享年45岁。
这种喝得烂醉如泥倒在路边酣睡的事情近几年来每年都要发生个四五次,但是在寒冬里醉卧路沟也才发生两次。
一次是两年前的雪夜,那晚雪特别大。“猴子”头天在城里的新女友家呆了一天,晚上喝醉酒说了错话,就被赶出家门。他骑着电动车准备回农村的家,因为喝得有点多,就摔倒在国道旁边的沟里。他感动头上黏糊糊的,用手一摸就着路过的车灯一看是血,但是因为醉酒倒不感觉疼痛,反而觉得困劲上来了,就索性躺下睡一觉。
酒精的作用让他不感到冷,反而觉得燥热,就脱了衣服光着膀子睡。恰巧有路过的农用三轮经过,车上的大娘在大车灯光的照射下看到路沟里有一坨白白的东西,就叫停了老伴停车查看,发现了人事不省的“猴子”。他被叫醒,问了地址和电话,还好心地把他送回家。
“猴子”那次是出了名了。
十里八里的人知道他醉倒在路沟里都说他的精神病严重了,连冬天都敢脱了光脊梁在地里睡觉,要不是及时发现可能就没命了。邻居们建议他的七十多岁的爹娘把他送精神病院看看,不然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没这次这么幸运了。
听到这话瘦骨嶙峋的老娘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扶着拐棍擦眼泪,无可奈何地叹气。年龄大了,自己都顾不住自己,没法照顾他,只能他啥时候象秃尾巴的鹰一样回家后给他一口吃的。他爹则闷不做声地坐在屋檐下吸烟,噗嗤一口,噗嗤一口,吸完后把烟头子扔地上用脚踩灭,背着手拿起鞭子赶着他的羊吃草去了。
他只能多给他预备些钱,在他把工资都被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骗光吃不上饭的时候别饿着他。
“哎”他叹道:怎么就生了个这玩意。
“猴子”性别男、方年四十五岁,职业男护师,学历中专,单身。
所有知道猴子的人都说当初他能成个家就好了,有老婆和孩子就有健康的人际关系,绝对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一说到这些,猴子的爹就激动。
“不是没有给他操办找老婆,从他十七岁就给他到处物色媳妇,光是花给媒人的钱都不止两万。但是他烂泥不上墙,嘴巴不把门,只知道瞎说,说一个黄一个,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确实,猴子的长得不怎么样,男子汉大丈夫才长了个一米六的个,才一百斤,细胳膊细腿,细声细气,尖嘴猴腮,不符合大众审美对男子阳刚之气的要求。但是他不难看,虽说长得像尖下巴宽额头,人中也有点像猴子 ,但是细皮嫩肉的,小眼睛上翘,眉毛也细细的,薄嘴唇红红的,秀气的鼻子,小时候个女孩一般讨人喜欢。
而且他长得很有特点,长得很像孙悟空。在80年代这个特点的人还是很受人喜欢的。那时候正热播《西游记》,所以才得了个“猴子”的名号。其实他的真名叫长传富,富贵的富。
才上小学的时候,他跟同龄的孩子身高都差不多,只是更瘦小一些。跟他的哥哥们相比,他确实太小只了,仿佛他妈妈身体里的营养都被先到先得的三个哥哥给消耗完了,让他从娘胎里出来就一副羸弱的样子,为此他吃母乳吃到8岁上学。
那句“回家找你娘吃咪咪”就是说的他。
放学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找娘嗦上两口,虽然他娘已经四十八岁了,整个人枯瘦如柴,乳房干瘪得更像两个耷拉的空口袋,嗦嗦也就是寻求个心理安慰,但是那是他必做的功课。他从小就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吃的饭都没有药多。身为医院会计的父亲当年为了不让他夭折没少给他花钱补身子,精神上的营养更是给的富足,什么都顺着他,好歹是活下来了。
那时候大家都穷,村上有电视的就一家,全村的孩子都到这家去看电视。但是西游记开播晚,前面都是广告,还没吃完饭的主人不舍得浪费电,就拉个灯光微弱的电灯泡在当院里,几十口子连大人带小孩都带着从自己家带来的板凳坐下来等着。
这空挡有闲不住的孩子开始闹腾,爬墙头,上猪圈,骚扰人家树上上宿的鸡。
主人就发话了:“小富,快把你从电视上学来的悟空打妖精的那一套棍法给大家表演表演。”
“猴子”也不腼腆,从座位上拿起他特意削得光溜溜的柳木棍子,像模像样的挥舞起来,那招数还真的跟六小龄童的舞法相似,连最后收尾时单腿着地、手搭凉棚四处张望的动作都非常神似。
童年的“猴子”日子过得是很滋润的:有个当官的爹,不愁吃穿、不用干活,整天就是带着村里的一众小孩从村里溜到村外,从这块地溜达到那块地,夏天上树掏鸟窝,下河逮蛤蟆;冬天就到地里去看哪里刨老鼠窝他守着要了老鼠带回家用绳子拴了玩。
冬去春来,转眼几年过去了,同龄的小伙伴们都长得日趋高大粗壮了,唯独“猴子”生长缓慢。家里人心存侥幸,以为他的三个哥哥都是高高大大他不会长矮,至多是晚长,就没有放在心上。慢慢地他成了同龄孩子中个头最矮的,老大的交椅也从他变成了另外一个跟他同龄但是人高马大的孩子,他发号的司令也不被执行了,家人才意识到他真的长得慢。
上学的时候按照个头他该排在第一排,但是因为他总是跟最后排几个高大捣蛋鬼搅在一起,老师看他什么都不学,干脆就把他的位子调到最后头,让他彻底过上了放飞自我的生活。在地里干活的人经常看到他跟着最后排的大个子捣蛋鬼偷偷溜出破旧的教室钻过校园的窟窿跑到野地里去玩,偷瓜摘枣,下河摸鱼。或者是头天晚上跟不上学的人玩半夜,第二天在教室里呼呼大睡,醒来就抱着一本被磨得毛边的武侠小说着迷地看。
到了初中男孩子都长高了,“猴子”显得更加矮小。他仍然是细皮嫩肉,还没有喉结,也没有胡须,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加入那些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子关于女孩子的下流的话题的讨论。那些话是那么粗俗,下流,每一个听到这话的女生都会感到厌恶,武侠小说里的那些让女生脸红的细节也被后面几个调皮鬼大声地进行讨论引起女生的反感,被悄悄地骂作流氓的就有他。
直到初中毕业,他的第二性征都没有明显发育,很多人认为他是二乙子,他的那帮兄弟就出来给他辟谣,说他是跟他们一起进男厕所的纯爷们,可以打包票。
父亲看着他那单薄的身子板不禁有些发愁:论说都十七岁了,也该说对象了,但是看他还是十二三岁的样子,干活没有力气,上学吧也不可能,啥都不会,坐在教室里那屁股跟被针扎了一样难受,压根就坐不住,简直是听天书,受罪,更不要说他每次考试的分数都是个位数了,简直让他的老脸都没地方放。这个老疙瘩儿子唯一让他放心的地方是他从来不给他惹事,不像有的孩子下夜偷羊被逮到了让家里出钱去赔偿,还要坐牢丢人。
那时候开私人诊所很流行,中国人民看病从口服转变到静脉滴注就是这帮子人的功劳。也是从 那时候感冒起,一个普通的感冒从不治疗只要喝点姜茶捂捂汗就能好,转变成必须吃药;因为药物的滥用导致了免疫力低下,导致下一次感染的机会增加,就更加让人离不开医院,剂量也开始加倍,给药方式也从口服变成了大屁股针,最后改成静脉滴注,还不能好就静脉滴注加口服药!这些赤脚医生这种行医方式获得了百分之几千的利。
在这种暴利的驱使下,小医院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老会计合计着自己的儿子那鸡爪子一样瘦削的手没有力气拿锄头,但是说那是一双灵巧的外科医生的手绝对不为过,虽然不能让他去给人开刀(他怕象他们院长的儿子做手术每年都要开死人),但是给人打针换药还是可以的。百分之几千的利,要是能干这个,一辈子吃喝不愁,“黄金有价药物无价”嘛!
老会计盘算好了,就告诉小儿子这个打算。但是这小子说什么都不去,他晕针,晕血,晕书,凡是这些费脑子的他都不喜欢,更重要的是他听说学习医学要解剖死人,他害怕死人。没办法,老会计只好去动员邻村一个老朋友的患有哮喘病的儿子跟他一起去。
从“猴子”初中毕业以来只能跟他玩了,其他人都发育得五大三粗,力壮如牛,下学后都去找活干了。只有他们两个一个没有力气,另外一个吼喽气喘的不能出力。这家人也正为这个患肺病的儿子的出路发愁。
尽管“猴子”对饱食终日的日子很满意,但是他也发现这种日子有点让人尴尬,同村的人总是说他这么大了在家里溜达吃闲饭不好,以后连个媳妇都养不起。这种压力是无形的,导致他都不好意思到人场里面去,而且总是在家里窝着也无聊。在老会计长时间的软磨硬泡之下,他终于答应去卫校学习了。
于是经常有人看到衣着整洁的翩翩少年骑着个二六的新自行车早出晚归去城里上学,二六自行车是给他上学的奖励,当年可是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待遇。
“猴子” 自从去上学就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新褂子、新裤子、新鞋,新手表,新自行车,虽然没有胡子可以刮,但是发型每天都是摩斯定型的新式样,是按照香港警匪片里的明星样式量身定做的。用他爹的话说是:俺小富是官二代,可不能让城里人看不起,说不定还能领个媳妇回家呢。
家里人怕他逃学总是在他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认真学习将来当医生一辈子吃喝不愁。还大讲你若花开,蝴蝶自来的道理,讲得嘴皮子都磨破了。殊不知他和那个同伴出了家门就找最远的路去城里,为的是看路上的风景,有时候为了游荡还故意往反方向骑行,故意错过跟解剖有关的课程。他们逃课在城里能待一整天,看电影都是躲在角落里逃避清场,到最后跟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混熟了休息期间还到电影院门口出来透气。两个衣着光鲜,不学无术的人就瞒着家人在城里混日子。上学两年把城里的小吃吃了一个遍,好玩的都没有错过,甚至会撒谎坐火车到别的城市去玩。
这个有哮喘病的青年比猴子大五岁,已经成年。他长得并不差,出身本来也很好,他爹是建国初期的科长,找了一个高大漂亮的女人结婚,后来因为被一个女人引诱革职,不得不退隐农村种地。青年兄妹长得很像印度人,是那种大大明亮的双重睑、厚嘴唇、高鼻梁、粗眉毛、浓厚微卷的黑发,皮肤有一点发黑,身材高大,但是有点佝偻背,这并不影响他的英俊。如果让他来乔装打扮了来唱“吉米吉米,阿加阿加”,他会非常抢镜,被认为是个漂亮的印度小伙子。
在一年四季对他伤害性最大的就是秋冬春三个季节,可以说从秋风吹起的那一刻起他就要做好象昆虫一样蛰伏的准备。要带上口罩、手套、围巾、穿上厚袜子,保证每一寸皮肤避免跟空气直接接触。特别是寒冷空气会让他的呼吸道水肿,会喘得跟拉风箱一样呼呼生风,整个人也憋得脸色发紫,把全家人吓得随时准备打120。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普及,但是他爹专门为他安了电话。因此一到冬季,必须给他安排一个特殊的暖房,足不出户。他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一样蛰伏起来。
他的两年学习成绩也是让人怀疑。因为从深秋到暮春的这段时间人们看到在乡间小路上骑着自行车上下学的人只有这个光鲜亮丽的小猴子自己。
但是一到小麦收割的季节,草长莺飞,草木葱茏,他就象动物从冬眠中醒来一样满血复活。毕竟他除了比其他健康的青年多了一个哮喘病以外,其他各方面都和健康的青年一样。
一样处在青春年华,一样憧憬爱情,一样有男孩子的那些行为和爱好。他有一副好嗓子,是清朗的男中音,纯净,深沉,没有任何杂音,唱起歌来真的自带印度的风味。他也很享受唱歌的乐趣,在去城里的道路上总是歌唱一路,“猴子”就在他的伴奏下想自己心事。
青春旺盛的血液滋养的容颜是那么鲜亮,浓黑的眉毛下扑闪着蒲扇似的长而上翘的睫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亮而澄澈,象是一湾清澈见底的潭水,饱满的嘴唇总是不停地唱歌、吹口哨,与轻风和小鸟相和。
他此刻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这样的青年简直能勾走姑娘的魂魄。
但是因为哮喘病他没有女孩嫁给他,他只能寻找其他能够让他开心的方法,而且他发觉每增长一岁他的肺的功能就衰退一大截,死亡就朝他逼近一步。每一个冬天到来,都让他怀疑他还能不能吃上春节的饺子。为此他的每一天都是被他当做最后一天来过,拼命得享乐。作为他的铁哥们——“猴子,”他的那些泡妞的绝招,那些给他带来快乐的招数当仁不让地要教给他。
“好朋友要懂得分享。”
从跟他搅在一起,“猴子”很快就不是那个原来的小猴子,他在他的带动下吸烟、喝酒、赌牌、看有色电影、读金色小说,样样精通。
但是有一样,“猴子”业务不精,那就是撩妹。不知道是因为他生命的最初阶段家里就没有女孩不知道怎么跟女孩相处,还是因为身材矮小自卑,在撩妹方面他只能当配角。跟着“印度青年”他会嬉皮笑脸的起哄,上翘的眼睛笑成两道缝,会说些顽皮话,在“印度青年”召集来的男女青年中间瞎乐呵,或者象狗一样溜溜达达地跟在他的后面,但是只要离开“印度青年”他立马就变得手足无措,一脸茫然,看到女孩子搭讪都脸红。
“猴子”的嫂子们看着小叔子的不长进就开玩笑说他是笨蛋,总是私下里说那个病秧子都能有本事聊到对象,他什么时候也能领家来个女孩做老婆。有时候村民们也拿他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