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言语的缺点,它们总是让我们以为受到了启发,但当我们转身面对世界时,它们便会失去作用。结果我们还是用老样子面对世界,毫无启发。因此,巫师寻求行动而不是言语。他会得到这世界的一个新的描述,在这描述中言语没有那么重要,而新的行动会有新的反映。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力量的传奇 : 一个现代巫师的故事》
1
“你在胡言乱语,”他打断我的话,“战士接受他的命运,不管这命运是如何,他都要以极度的谦逊接受。他谦逊地接受自己的一切,不是由于懊悔,而是当成一种生命的挑战。
“我们每个人都要花许多时间才能理解这一点,在生活中完全地实践。以我为例,我以前单是听到‘谦逊’这个字眼就会咬牙切齿。我是个印第安人,我们印第安人总是谦逊的,除了低头之外什么都不做。我以为谦逊是不属于战士的行径。我错了!现在我知道,战士的谦逊不同于乞丐的谦逊。战士不对任何人低头,同时他也不允许任何人向他低头。相反,乞丐屈膝逢迎任何他以为比较高贵的人,但是同时也要求比他低贱的人向他屈膝。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当一个大师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战士的谦逊,而这永远不会使我成为任何人的大师。”
2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话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深受感动的同时,也担优着稍早在树丛中所看到的一切。我猜测唐望所隐瞒,他一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在想这些问题时,那奇怪的声音再度响起,吓得我脑中一片空白。唐望起初露出微笑,接着开始大笑。
“你喜欢乞丐的谦逊,”他轻声说,“你向理性屈膝了。”
“我总是怀疑我受到欺骗,”我说,“这是我的主要问题。”
“不错,你是被骗了,”他反驳道,带着亲切的笑容,“但那不可能是你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你觉得我对你不诚实,对不对?”
“对,我有某部分不让我相信所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你又说对了,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这是什么意思?”
“只有当人们学会认同事物的真实性后,事物才是真实的。例如说,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可能是真实的,因为没有人会认同你所看见的一切。”
“你是说你没有看到发生的事吗?”
“我当然看到了,但是我不算数。我是那个对你说谎的人,你忘了吗?”
唐望笑得喘不过气来。虽然他是在笑我,但他的笑声友善。
3
“别太在意我的胡言乱语,”他安慰我,“我只是想让你放轻松些。我知道你只有在糊涂时才会感到自在。”
他的表情故做夸张状,我们都笑了。我告诉他,他刚才所说的话只是使我更加害怕。
“你害怕我吗?”
“不是怕你,而是怕你所代表的。”
“我代表的是战士的自由,你怕这个吗?”
“不,我怕的是你和知识中恐怖的一面,那里没有慰藉,没有避难的地方。”
“你又搞错了重点。慰藉、避难、恐惧,所有这些状态都是你在不怀疑其价值的情况下学来的。由此可知,黑法师已经得到了你的忠诚拥护。”
“黑法师是什么人?”
“黑法师是其他的人类,既然你与他们在一起,你也是一个黑法师。想一想,你能脱离其他人为你设下的道路吗?不能!你的思想与行为都永远被限制在他们所创造的模式中,这是被奴役。相反,我带给你自由,自由是昂贵的,但这代价并非高不可攀。所以害怕捉住了你,怕你的大师吧。但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与力量来怕我。”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但是尽管我真心地同意他,但我也知道我毕生的习惯使我无法避免地停留在旧道路上。我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奴隶。
4
一段沉默后,唐望问我是否有足够的力气再与知识交手一个回合。
“你是说那只蛾?”我半开玩笑地间道。
他笑得扭成一团,仿佛我说了天下最滑稽的笑话。
“当你说知识是一只蛾时,你真正的意思是什么?”我问。
“我没有其他意思,”他回答,“一只蛾就是一只蛾。我以为根据你的进步,现在你应该已有足够的力量去看见,但你却看到一个人影,那不是真正的看见。”
自从我成为门徒之后,唐望便给我灌输看见的观念。那是一种可以锻练出来的特殊能力,能让人了解事物“最终极”的本质。
经过这些年的交往,我对他所谓的看见有了一些概念。看见是一种对事物直觉的领悟,或是对事物立即的洞悉,或是能够透过人们的表面,发现内在的意念与动机。
“我应该说,今晚当你面对那蛾时,你是半观望,半看见,”唐望继续说,“在那种状态中,虽然你不完全是平常的你,但你仍能够充分觉察和使用你对世界的知识。”
5
唐望停顿片刻,看着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如何使用了我对世界的知识的?”我问。
“你对世界的知识告诉你,在树丛中只能找到动物或人类躲藏着。你抓住了这个想法,于是你自然会想办法使世界配合那想法。”
“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思想。”
“那么我们不要称之为思想,那更像是一种习惯,使世界总是配合我们的思想。当行不通时,我们会强迫世界去配合。像人一样大的蛾根本无法成为一个想法,所以对你而言,在树丛中的一定是个人。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你与小土狼的遭遇上,你的老习惯决定了那次遭遇的性质。你与那小狼之间发生了某种事情,但那不是谈话。我也曾面对同样的难题。我告诉过你,我曾与一只鹿说过话,而你与一只小狼说过话,但是你和我永远不会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呀,唐望?”
“当我明白了巫师的解释时,要去知道那只鹿到底做了什么已经太迟了。我说我们交谈了,但那不是事实。说我们交谈只是一种安排,让我能够谈论这次经验。那只鹿和我发生了某种事情,但是当时我需要使世界能配合我的想法,就像你所做的。我一辈子都在说话,就像你一样,因此我的习惯占了上风,并延伸到鹿的身上。当那只鹿找到我做了某种事时,我被迫把它视为谈话。”
“这是巫师的解释吗?”
“不,这是我的解释,但是它并不违背巫师的解释。”
6
他的话使我头脑中产生了强烈的兴奋;有一会儿我忘了那只潜巡的蛾,甚至也忘了写笔记。我努力理清他的论点。我们展开一次冗长的讨论,是关于这世界的反映本质。根据唐望的说法,这世界必须配合它的描述:也就是说,描述会反映它自己。
他的另一个论点是,我们都学会用他所谓的“习惯”(habit),使我们与这世界的描述产生关联。我建议使用另一个更强的字眼儿“意图”(intentionality),也就是人类意识处理一个参考对象时的作用。
我们的讨论发展出极有趣的推论,根据唐望的解释,我与小狼的交谈具有了新的性质。我那次交谈的确是我“意图”的结果,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另一种沟通渠道的存在。我也成功地配合了所谓沟通必得使用言语的描述,于是我使那描述反映了它自己。
我感到非常过瘾。唐望笑着说,如此易受言语所感动是我的另一个毛病。他很滑稽地假装说话而没有声音。
“我们全都经历过同样的骗局,”他在沉默许久后说,“唯一能克服这情况的方法是,坚持行动像个战士,其余的自然会来临。”
“其余的是什么?”
“知识与力量。智者两者兼备,但是他们中没有人能说明自己是如何得到的。只能说他行动一直如战士,在某个时刻,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他望着我,似乎在考虑什么,然后站起来,说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去赴我与知识的约会。
7
我感到一阵寒颤,心跳开始加速。我站起来,唐望绕着我打转,似乎在从各种角度检查我的身体。他示意我坐下来继续写字。
“你如果太过于恐惧,就不能去赴约,”他说,“一个战士必须平静自持,永远不失去他的控制力。”
“我真的很害怕,”我说,“蛾或什么的,那里真有东西在树丛中潜伏着。”
“当然有!”他叫道,“我所反对的是你坚持把它想成人,就像你坚持想成你与小狼交谈。”
一部分的我完全理解他的论点;但仍有另一部分的我却不顾一切证据,紧紧抓着理性不肯放手。
我告诉唐望,他的解释无法说服我的感官,虽然我的头脑完全同意他。
“这就是言语的缺点,”他安慰我,“它们总是让我们以为受到了启发,但当我们转身面对世界时,它们便会失去作用。结果我们还是用老样子面对世界,毫无启发。因此,巫师寻求行动而不是言语。他会得到这世界的一个新的描述,在这描述中言语没有那么重要,而新的行动会有新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