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五色绳向泉上清扑来。
泉上清慌忙逃跑,可纵使他身轻如燕,在触手的森林中左突右闪,也没能幸免于五色绳的围追堵截。
五色绳如同千年老树的根茎,逐渐布满整个地面。
当他发现出口被封死,自己无路可退时,已经被捆住双脚。
泉上清束手就擒。
“严月大小姐!我和百索是一起的!手下留……”
话没说完他就挨了巴掌。
五色绳噼里啪啦在他身上肆虐。
场面惨不忍睹。
墨斗突然捂住嘴憋笑。
“不许伤害我的朋友!”严月盛怒不已。
她身体依旧镶嵌在墙壁,被五色绳掩埋,却散发躁动的气息。
因为增强液,严月不仅暂时恢复了视觉,也完全控制了五色绳,现在整个大厅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泉上清深知严月是百索最疼爱的孩子,刚刚更是以“大小姐”相呼,本想套个近乎,没想到严月毫不留情,此刻他哪敢还手,只能还口。
“我也是奉命行事!你难道不也一样,活在自己母亲的控制之下,身不由己么!”
泉上清高喊委屈。谁知这番话彻底激怒严月,泉上清只觉身体一飘,接着被倒栽葱重重摔在地上。
“现在我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挺身而出!这不是母亲的命令,是我自己的决定!是我自己要保护他们的!”严月操纵五色绳,把泉上清举起,又狠狠砸下,如此反复,不下十次,就像一个压抑许久的孩子,拿着玩偶发泄。
此情此景,让所有人吓得不敢说话。
最后,伴随着清脆声响,圆形方孔的钱币散落一地,滚入黑暗,地上除了刚刚撞击的大坑,再也寻不见泉上清踪影。
严月这才喘着气,停止攻击。
“他化作原形逃跑了!”墨斗提醒。
众人却看向严月,没有追击。
冷静下来的严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脸色潮红,埋下头去:“抱歉……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不需要任何人允许,凭自己的力量成功保护别人……我可能有些太、太得意忘形了,我应该永远都很温柔才对。”
“没关系。“槐序其实根本不会在乎这些,反而心疼严月有没有气坏身子。奈何自己才疏学浅,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安慰话。
“你保护我们的样子超酷的!温柔不是任人宰割!你又不是人偶,有喜怒哀乐才是真正的人嘛。”墨斗说话倒是蛮有一套,槐序有些羡慕。
说完,墨斗靠在槐序肩上,好像很累。
严月羞喜交加,脸烫得都要冒烟。
她真想快点恢复成人形,扑上去给他们一个拥抱。可惜她就算能控制五色绳,也只有百索才能将她变回原形。而在没有吸够血之前,百索是不可能把她变回去。
“严月姐姐……”只有车河紫的脸上没有喜悦。
因为百索不知何时现身,正手持巨镰,站在发抖的女孩身后,她脸色阴冷,在光影里沉浮。她黑纱飘荡,覆盖在车河紫肩膀。
槐序与墨斗二话不说,向百索发起总攻。
百索放出五色绳,把车河紫困在怀中,随后高举镰刀,刀锋却凿进地面。
霎时间,地动山摇。大面积的皲裂向修补师他们蔓延,从裂缝里,传来刺耳的婴儿啼哭声。无数灰白的婴儿手臂从中伸出,扯着丝,赘肉晃动,四处乱抓,冒出阵阵黑烟。
修补师与搭档被限制在很小的地方,难以活动。
“她力量突然增强了!这里的怨气与杀气好强啊。”墨斗捂着手臂感叹。
“现在可不是赞叹的时候!”槐序不忘吐槽,展开墨线作为防御。
场面混乱,两人的视野大幅下降。战局对他们十分不利。
而就在百索抓住破绽,准备突入其中收割脑袋时,一道五色绳组成高墙,挡在了百索面前。
是严月。
“严月!你……”百索脸上狰狞消失得无影无踪。
严月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你打算背叛母亲吗!”百索声音开始发颤。
五色绳蠕动,镰刀深陷其中。
“母亲,不要再一错再错了。请原谅女儿的任性吧。”严月嗫嚅。
“是你们带坏了她!”百索对着墙后的槐序咆哮,“你们这些外来者!我要让自己的孩子永远纯洁,你们过来干什么?讨老婆吗!都怪你们这些畜生!我的女儿被外面的世界蛊惑了!”
槐序被骂得措手不及狗血淋头,连嘴都还不了。
“不是的!”严月鼓起勇气反驳,“当年,您制裁猥亵犯那样的罪人,我认为您是对的;可渐渐的,您开始把霸凌者也纳入审判范围,虽然他们也在作恶,你却同样判下死刑;而现在,面对无辜甚至正直之人,只是因为与您作对,您也要痛下杀手!我必须阻止您,请您迷途知返吧!”
闻言,百索双唇紧闭,不作回应。
五色绳越来越多,开始封锁百索行动。
“母亲!求求您放过他们!我不希望伤害您,更不希望您伤害他们!不要再深陷于过去的悲伤,一味伤害无辜之人了!”严月哭着央求。
百索脸色一沉。
她丢下镰刀,展出黑翼挣脱五色绳,带着车河紫飞至半空。看准目标后,她露出尖锐指甲,扑向槐序他们,一路徒手,轻柔拨开无数严月阻挡自己的五色绳。
“我们的任务不是打倒百索!严月现在是带不走了!但胖男人的玩偶已经回收,就差车河紫等待救援,我们不如先撤离此地,在大门等待援军!”躲过攻击后,墨斗气喘吁吁地建议。
槐序看着车河紫,又看看严月,还在犹豫。
“你们先走!”车河紫在百索怀中高喊。
“她们说得没错,你们快跑!我来拖住母亲,救出车河紫!”说罢,严月用五色绳拆开通风管道,不由分说,把槐序与墨斗推进去。
“你们逃不掉的!”百索咆哮。
而在百索扑来的瞬间,五色绳已经封死通风口。
百索撞在绳上,收起双翼落地。
大厅再次陷入沉寂。
“让我和她谈谈。”见自己的女儿操纵五色绳,准备与自己争夺车河紫,百索不得不提议和平谈判。
尽管犹豫,严月还是答应了。
期间,车河紫一直在百索怀中剧烈挣扎。
“对不起。我本来的确把你当做交易的筹码。”百索轻轻抚摸头顶,“但我调查了你的身世,发现你孤苦无依,所以我与那位大人沟通后,决定由我来抚养你。”
“我不要!”车河紫高喊。
“为什么你要拒绝?我只是需要你的血,不会杀害你啊。之后你就永远是我的孩子了!我可以给你一切!朋友,关注,快乐,母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这些东西,就算是孤儿院外的家庭,也不可能全部拥有!”百索收回五色绳,车河紫瘫坐在地。
百索跪在地上,直视车河紫的眼睛,语气温柔下来,要心疼地把她揽入怀抱。
“因为……因为这不是我的选择!是你的选择!”车河紫喘气,远远推开百索。
一旁的严月好似万箭穿心,两眼发直。
“你还太年轻,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对女性有多么残酷。”百索叹气摇头,伸手想抹去车河紫脸上的灰尘,却被她一巴掌扇开。
百索没有生气:“那些侥幸来到世上的女孩,不仅要承受整个社会的歧视,还要作为受害者,从小时刻提防男性对她们的兽欲。女性作为弱者被疯狂欺凌,你在这样的世界里,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
“可你为什么要把女孩们变成胎儿!”车河紫没有动摇。或者说,对人类社会尚未深入了解的她,以为这是百索编造的谎言。
“我告诉你实话,可以吗?”百索直视车河紫眼睛,“因为,我希望孩子们能永远保持纯洁,我希望她们生命能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华,从最纯洁的胎儿,到她们身体最成熟的年龄。但我不希望她们被衰老与欲望染指,只能让她们再次变回婴儿,回归纯洁。”
“那为什么只有严月能这样?”车河紫问。
“如果每个女孩都能像严月那样,在二十五岁与婴儿之间不停反复,长命百岁,我会用不惜一切让她们活下去。可惜,不知为何,只有严月才能做到。”百索脸上满是悲伤,“如果做一个选择题,在孤儿院无忧无虑生活五十年,或者在外界提心吊胆过完一生,你会选择哪个呢?”
“我会选择第二个。”
“为什么?”百索睁大蓝色的眼睛。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百索垂下眼帘,反复咀嚼这句话,似乎有些动摇。
一旁严月看向母亲,眼中溢满乞求。
最后,百索得出结论:
“不。你的阅历还太少,未曾见过人类的黑暗。如果被伤害后才察觉出人间的残酷,这样的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你没有决定权。”
“母亲!您以前不是这样的!”严月脱口而出,“当年那些孩子如果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见您这样痛苦与偏执下去!”
“就是因为失去了那些孩子,我才知道‘选择’不是说给就给的东西!”百索悲痛欲绝。
“你快跑!”严月操纵五色绳牵制百索,为车河紫打开通风口。
但百索高举右手,打响响指,转瞬间所有五色绳纷纷倒戈。就在车河紫跑到严月面前时,她已经被死死捆住。
还不容车河紫挣扎,她只觉后脑一整剧痛——
一股交错的五色绳扎入女孩后脑。
“车河紫!”严月失声尖叫。
太晚了。
此刻在楼外空地。
“你说严月那边能搞定吗?”逃出地下室后,墨斗捂着肩膀问。
“放心吧。你也知道,我们早在车河紫腰包里安排了一个助手,没有她给我们传递定位信息,这次我们怎么能发现地下室?”槐序安慰道。
他其实也觉得有些悬。但他选择相信严月与车河紫。
这时,墨斗的速度慢下来,她捂着胳膊,不一会便远远落在槐序身后。
“嘿嘿,脚崴了。”见槐序关切询问自己,她目光躲闪道。
“那你捂胳膊干什么?”槐序不由分说抢过她的胳膊,卷起袖子。
墨斗白皙的皮肤上,溃烂的伤口触目惊心。
“你!”槐序说不出话。
“镰刀上,应该有剧毒……”墨斗虚弱喃喃。
之前在“安全屋”,为了保护搭档,墨斗被百索砍伤。
“你为什么不早说!”槐序吼道。
“平常总是给你添乱,这种小事,就难得让我自己扛嘛。”墨斗笑笑,靠在槐序肩上。
“蠢货!”槐序咆哮道,抬起手。
墨斗吓得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要挨打。而等她睁开眼睛后,自己安然无恙,槐序脸上却多了一个火辣辣的红掌印。
“身为搭档,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你的异常,这都是我的责任。”
说罢槐序背起墨斗,加速赶往大门。
因为根据昨天收音机的指示,他们要在大门集合。
可孤儿院大门紧闭,完全不见援军到来的迹象。
“这里是槐序,呼叫怨长亭,我们需要援军!”槐序拿出收音机汇报。
“怨长亭收到。”收音机传来回答,音色就像锡奴,“在此待命,你们不用回来了。”
“墨斗受伤,需要急救!”槐序几乎吼出来。
“你们不用回来了。”信号就此切断,“锡奴”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
泉上清拿着收音机,笑盈盈走出灌木。
“你们还能回去吗?”他模仿锡奴的声音,对修补师狞笑。
“怪不得!你早就劫持了信号,模仿步摇她们的声音玩弄我们!”槐序一只手将墨斗搂在怀中,另一只手拿出线轮。
“现在真正的步摇还在突入地下室,严月大小姐也不在这,你们永远等不到援军了。这就是我们留给你们的底牌!”泉上清急于报刚刚的一箭之仇。此刻他双目血红,高举双手,指间,五色绳飘荡。
下一秒,五色绳索汇聚成风暴迎面扑来。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躲过了。
在最后关头,槐序不顾一切,将自己的搭档护在身后。
在地下室。
“都怪那些外来者,我得把他们灌输给她的记忆全部删掉。不过作为代价,他们也不可能活着离开。”百索口中悻悻喃喃,手中操纵五色绳。
“车河紫!不要忘掉这些记忆!快想起来啊!”严月大喊,从墙上拼命扯出右手,想去触碰面前的女孩。
车河紫双目无神,被五色绳举在半空,严月的声音在她耳畔逐渐远去,她只觉身体沉重无力,黑暗降临。
那是五色绳开始篡删去今天的记忆,同时,增加虚假的快乐回忆。
车河紫觉得双眼沉重。
修补师,付丧神,百索疯狂的模样,地下室里的胎儿……
她脑海中的景象开始飞速旋转,流逝。
无数在孤儿院美好回忆闯入脑海。
我究竟怎么了……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记忆?
她感觉身躯漂浮在温软的水中,周围全是快乐的回忆,它们构成大片鹅黄色的泡沫,将车河紫裹挟其中。而就在她即将屈从于这种安逸的睡意之前,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车河紫,不要被欺骗了!”某个女孩声嘶力竭,“母亲她只能伪造快乐的记忆,却无法伪造痛苦的记忆!”
痛苦的记忆?车河紫费力扯开眼睑。
那个声音持续着。
“幸福与甜美的记忆固然珍贵……可那些混合在快乐中的痛苦,才是造就了如今你存在的证明!请不要贪图虚假的安逸,车河紫,醒醒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女孩眼中有了光芒。
周围的泡沫开始有了变化。
某种回忆开始异军突起。
她在洋馆迷路的时候,她在塔中面对妄言的时候,她在云端和艮明厥赌气吵架的时候,以及……她来到孤儿院的那三天,被严月割伤手掌的时候。
痛苦的记忆不停增长,同时生出出黑色尖刺,将黄色泡沫刺裂。
接着,尖刺脱落,暴露出中间的核心,散发出无比温暖的白色光芒——
被困洋馆时,步摇出现救下他们;面对妄言时,车河紫想方设法唤醒了避役;赌气吵架后,两人很快重归于好,高高兴兴参加庆典……
所有痛苦回忆的尽头,最终都变了美好的回忆。
她无疑是幸福的。
而相比之下,百索伪造出的美好回忆,那些一味快乐,一味幸福,没有任何波澜与冲突的回忆,最终纷纷黯然失色,尽数凋零。
她的手掌开始隐隐作痛。原本愈合的伤口又冒出鲜血。
严月拿着小刀,坐在自己窗床前,划伤自己的场景浮上眼前。
“请你救救母亲,见证她的回忆,解开她的心结吧。”
她双眼含泪,仿佛受伤的不是面前的女孩,而是自己。
直到现在,车河紫才明白严月的目的:人为制造痛苦,给车河紫留下真正的记忆——车河紫也终于想起,除了严月那三次划伤,之前她对于孤儿院的记忆再无任何痛苦可言。
所有的谎言与束缚在此刻崩塌。
同时,伤口流出的血,也成为了车河紫探索百索过去记忆的钥匙。
原本扎入后脑的五色绳被狠狠弹开,车河紫睁开双眼,挣脱五色绳,直视百索。
“这不可能!”百索大惊。
车河紫手掌沾有血迹,此刻伸手向百索胳膊抓去。
百索慌忙退后,车河紫没有抓住她。
百索知道车河紫的计划。修补师与付丧神只要滴血为盟,就能共享记忆与情报。而车河紫的特殊体质,意味着她的鲜血只要沾上自己,百索的重要回忆就会全部泄露给车河紫,哪怕她深埋在心底也不例外。
而了解与见证器物的回忆,并帮助它们化作的付丧神排除心结——这也是修补师最早的本职。
这也是百索如此憎恨修补师的原因之一。她不允许自己的记忆被人窥探,哪怕它灼热无比满是尖刺让她遍体鳞伤,她也会将其紧紧抱在怀中。
她自诩这是付丧神的尊严。
“没办法,请原谅我!”百索说罢,五色绳闪电般伸出,击中车河紫肩膀,将她击飞。
百索控制好力道,这绝对不会造成内伤,何况地板也布满五色绳,柔软无比,而且五色绳末端沾有麻醉性的药物。
车河紫摔倒,挎包里的东西洒落一地,包括一把刻有独特花纹的木梳。
她晕了过去。
百索伸手,缓缓走近车河紫。五色绳在她手腕缠绕,她打算再次篡改女孩的记忆。
“母亲!”严月情绪失控。
而就当她停在车河紫身旁时,原本晕厥的女孩突然一跃而起。
“这……她应该晕过去了!”百索连连后退。
严月也惊诧不已。
只见车河紫依旧闭着双眼,看样子的确是失去意识,却身手敏捷,来去自如。她头发间插着一把木梳。
“那把梳子……是付丧神控制了她的身体!”
话音刚落,车河紫已经冲到面前,伸出双手,要将百索紧紧抱住。
看来一切都结束了。
电光石火间,女孩手掌却停在了触及百索前的那一刻。
因为百索放出五色绳,缠住女孩手腕,将她死死固定在自己面前。
“母亲!”严月哭着高喊,“算我求求您了!不要再沉溺悲伤,放下那些仇恨,直面过去,摆脱那些偏执吧!”
车河紫手臂因为用尽全力而在发抖。她却被五色绳禁锢,身体纹丝不动。
百索沉默不语。
“对不起,我可能真的背叛了您……”
严月黯然道。
此刻,百索还在与车河紫僵持着,却偏头看向严月。
细软的五色绳攀上严月脸颊,抹去她眼角泪水。
“你今天,实在是为我哭得太多了。”百索露出笑容,颇感疲惫,“没关系,不要自责……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
严月无语凝噎。
眼泪划过百索眼角,她轻声开口:“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拼命。母亲明白了。无论你做什么,身为母亲,我都会永远支持你,如果……你真的希望如此的话。”
说罢,她松开五色绳。
女孩沾有血迹的手,终于按在了百索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