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出国路

        八十年代初改革已经开始,但开放尚未到来,出国对中国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

        1980年底,重庆市政府接到一个援外任务,派工程技术人员到伊拉克去指导建筑工程。这个任务交给了重庆市城建局,局里又把任务分派到市政公司桥梁工程处,由公司林副经理带队。当时我先生在市政公司桥梁工程处技术科工作,公司选派了他,那年头能出国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是由于家里的困难拖了他的后腿,使他失去了首次出国的机会。

        我们1974年结婚到1980年已经过了六、七年,孩子都五岁了,但是两边单位都没有给我们分房子,我们只有临时借住在桥处位于牛角沱的办公室里。办公室一共三层楼,我们住在第三楼。楼上没有厨房也没有厕所,生活用水要靠先生用桶从底楼公用水管处接水提到三楼。我们在门口的走廊上安放一个煤球炉子,晚上下班回来再生火煮饭,煤球要靠先生从街上的煤店搬运上三楼。如果他不在家,家里的体力活就没人干,我和儿子的生活就很困难。我先生是一个爱家、顾家的人,没办法,他决定舍去这次的出国机会。

        桥处顾主任对准备出国的人员说:“这次出国是援外,要求高,挑选严格,你们都是组织上几经研究才敲定的选派人员。”

        先生不是不想去而是家里实在是有困难。我也想支持他,但我的工作也很忙,首次出国机会就这样泡汤了。

        公司有一个工人跟我们一样也住在桥处牛角沱办公室里,我们天天见面,很是熟悉,他也被选派出国。一切手续都已完善,准备工作也做好了,全体出国人员出发到了机场,可是在候机的时候,他老婆突然拉住他又哭又闹,不让上飞机,这下所有的人都傻眼了。

        这次出国是援外,是政治任务,开不得玩笑的。送行的大小领导都急得团团转,纷纷出面劝解,但是说什么都不行,他老婆拽着就是不让走。理由是他们家单位没给分房子,住在办公室很不方便,家里的活全要靠他干,他走了就没法生活了。

        怎么办?出发在即,老婆却为要房子在这节骨眼儿上演闹剧。现场的领导万分着急,临时磋商,马上拍板,立刻给他们分一套位于大溪沟的二居室房子,并当场写下字据,局和公司的领导都签了字、画了押,风波才算平息,出国的人总算顺利登机了。

        后来有人问我先生,这小子不跟你情况一样吗?你看人家,国出了,房子也到手了,你怎么就想不到呢?

        我先生说这招我可想不到,就是想到了我老婆也做不到啊!咱是那样的人吗?使我想到我局分房子时也有由家属出面演闹剧说要拉一把手下河吃水的事。

                      (二)

        两年后,市城建局跟四川国际公司合作接了索马里一项道路工程项目,要动员局里大批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赶赴非洲工作,这次就不是援外的政治任务了,而是出国淘金挣钱,待遇也比援外要好很多。先生所在的桥梁工程处也早已升级成了桥梁工程公司。先生本来也是其中人选之一,但由于我们的居住环境仍然没有丝毫改善,还蜗居在牛角沱原桥处的办公室里,加上有了前次的为分房子老婆不让上飞机的教训,单位上这次就不再选派没有房子住的人出国了,所以这次先生又与出国失之交臂。 

        1984年8月,美国洛杉矶奥运会开幕当日,我们终于迁入了自己的新家,这是位于人民支路的市财政局宿舍,两居室。有自己的厨房、厕所,还有天然气,终于结束了长达10年的居无定所的生活,也给先生今后可能的出国活动奠定了基础。

                        (三)

        又过了两年,1986年7月,城建局外办来人通知公司,四川国际公司又在索马里中部地区中标一个项目,内容是21座桥梁的翻修改建,要组织一支15人的队伍承担该工程的施工任务,局指名我先生出任项目经理。这一次我们没有住房问题的后顾之忧,立马欣然同意。

        接下来就进行出国前的准备工作,办理护照,体检、打预防针等。办护照需照片,那天是临时通知他去照像的。当时他穿着短裤、T桖,也没理发,什么准备都没有,只好临时向别人借了一件衬衫,一件西装,一条领带才解了护照相片的燃眉之急。

出国护照相片

        接着是体检。本以为体检不是问题,然而恰恰问题就出在体检上。心电图T波不正常,没有通过。

        按以前的情况,体检没通过就直接淘汰。但这次时间太紧,6月份工程就开工了,现在7月了人还没有出去,四川国际公司催的不行,换人又来不及,何况还无人可换,只好复查。复查之前出国队里的会计(他夫人是医生)给了我先生一粒药片服下,复查后一切正常,什么毛病也没有,通过。后来得知是服了一粒“心得安”,这也是不得已的弄虚作假。

        一晃到了8月,准备工作全部完成,护照签证已办好,机票也已预订,只剩打防疫针了。打预防针主要是预防疟疾、黄热病、登革热。打针后的第二天先生突然发烧了。事后他给我的描述是:体温很高,浑身无力,感觉身体的热气直往外冒,十分难受。中午饭一口也没吃,大家都以为他是感冒了。这是夏天啊,又没有受凉,怎么会感冒?他因为没有经验,完全没有往打过防疫针这方面去想。

        下午工作也无法坚持了,他一个人去了市大礼堂旁边的第八人民医院,也是当时的机关直属医院。医生量过体温马上给他输液,从下午四点多钟输到晚上天黑,体温才慢慢降了下来。快十一点了还有大半袋药水没输完,突然他感觉到饥饿,非常饿,毕竟已经十几个钟头没有吃喝任何东西了,当时也没有人陪护可以为他买点吃的。虽然我们的家就在人民支路,可是那个年代没有手机,连电话都没有,无法通知任何人来帮助他。何况我和儿子当时正在北京,可以想象他是多么的寂寞、孤独和无助。一个人可怜兮兮地躺在病床上无奈的望着天花板。

        后来他对我说“三年自然灾害以后,从来没有这么饿过,清口水从牙根直往上冒,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医生交班了,新来的医生是位年轻的女士,先生对她说:“除了饿得难受,其他都很好。”好心的医生将她上班路上买的准备夜班加餐的两个包子给了先生。先生说他狼吞虎咽的就把两个包子吃掉了。

        出发的日子到了,公司技术科的同事在较场口小洞天餐厅为我先生举办了盛大的送行宴会,我和儿子被邀请参加。

技术科同事合影

      次日他就带领着十几名精壮汉子,从重庆白市驿机场直飞北京了。

      在北京呆了两天,第二天晚上就要乘机出国了,白天他还抓紧时间去了空军大院看望我的姐姐、姐夫。不巧的是在姐姐家里竟又开始发起烧来,而且体温还不低,还有点拉肚子。节骨眼儿上好急人。姐夫立即带他到大院里的空军医院找医生,医生见状叫他住院。晚上就要乘机出国了,怎么能住院?医生说“你在开玩笑?”我姐夫是军人,他对医生说:“你就开点药给他缓缓吧。”吃药后,烧没退,但肚子不拉了。

        晚上,川京办为出国人员举办了送行晚餐,然后集体前往北京机场。一路上他仍然烧得厉害,发冷、发抖。大热天的,人家穿体桖,他却裹了一件棉军大衣昏昏沉沉地靠在椅子上。他说后来怎么办的登机手续,怎么过的安检,检疫,边防,海关,怎么与四川国际公司驻京办的官员告别,通通都是迷迷糊糊的记不清了。

        上了飞机,因是初次出国,一干人兴奋异常,闹得不可开交,而他却倒头入睡。长途飞行中机上要供应一餐饭,他究竟吃没吃后来也记不清楚了,当时只想睡。过了好久好久,人们突然喧哗起来,他醒了往窗外望去,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连绵灯火,十分壮观。空乘人员说到巴基斯坦的卡拉奇了,全都要下飞机。这时候他烧退了,精神来了,出的汗也将身上的衣服全打湿了。卡拉奇是他首次踏上的外国土地,他很稀奇的第一次看到了戴红色贝雷帽的巴基斯坦士兵。卡拉奇机场非常大,十分繁忙,远非重庆白市驿机场可比,因为是晚上无法看清机场全貌。在卡拉奇机场停留一个多小时后再登机前往埃塞俄比亚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

        早上到达亚的斯然后又转机前往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在亚的斯转机的基本都是中国人,一帮一帮的全都没有出过国,都不知道怎么办理转机手续。不过中国驻埃塞俄比亚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早早地就在机场等候着,就像现在的导游一样,替转机的中国人办理好转机手续,然后再把他们领到各登机口等候。先生说这些使馆工作人员认真负责、效率极高。每天如此的周而复始,这在全世界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

        从北京出发乘的是中国民航飞机,机上全是中国人。在亚的斯前往肯尼亚乘的是肯航飞机,机上除他们十几个中国人外,其他都是老外。先生说这群一直兴奋异常、吵吵嚷嚷的中国人立马安静老实了许多,说话的音调也低了不少。机上空乘人员说的是英语,听不懂,就不听,规规矩矩地在座位上呆着。先生是这群人的头儿,应该对他们的行为负责,但一路上他都是昏昏沉沉的,无法对他们进行有效的管理。好在队里有一位平地机操作员1983年去过索马里,这次去算是“老人儿”了,一路上把他所知道的经验和知识介绍给大家。队员也听他的,帮了先生的大忙也省了先生很多事。

        肯航机上供应的餐饮有鸡肉、鱼肉、面包、奶酪、生菜沙拉……全都不好吃。咖啡太苦,红茶难喝,于是通通原物奉还。这时翻译来找我先生说有个工人想要喝“比尔”(啤酒)。空乘说要一个美刀,是自费。翻译问先生有没有一美元,先生告诉他身上有32个美元,那是用于应急的,是公款,谁也不能动,就是借也不行。翻译走了,幸好啤酒没开,否则还真麻烦了。

        先生说肯尼亚首都内罗毕是非洲最美的城市之一,外号小巴黎。整个城市绿树环绕、干净整洁、店铺林立、车水马龙、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生气盎然。如果不是街上有成群结队的黑人来来往往,根本感觉不到这是在非洲。我们有好多城市的景观也不过当年内罗毕的水平而已。

        他们在内罗毕四川国际公司办事处住了三天,环境极其幽静舒适,气候湿润凉爽,蓝天、绿草、红土,令他们心旷神怡。这一群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走在内罗毕大街上,很多黑人都悄悄地躲在一边,远远地望着他们,似乎在提防这些中国人。后来才知道BRUCELEE(李小龙)的影响在非洲无处不在,好像中国人都是功夫大侠,拳脚了得,惹不起只好躲一边去。

        索马里在埃塞俄比亚的东面,他们应该从埃塞俄比亚直接去索马里的,可是由于埃塞与索马里有边境冲突两国之间断了往来,所以他们只好绕道肯尼亚而行了。

        在肯尼亚飞索马里的飞机上看到索马里土地一片郁郁葱葱,毫无荒凉苍茫的感觉。当飞机降落到索马里摩加迪沙机场,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十分简陋的,就像中国七八十年代县城茶馆模样的机场。

        出关十分顺利,四川国际公司驻摩办事处的主任和工作人员来接他们,几乎没有作任何检查就出关了。再看那些白人还排着队,一个一个翻箱查验,他们顿时有中国人高人一等的自豪感。

        索马里很穷,首都摩加迪沙街道凌乱,道路破损,房屋老旧,一片脏乱差。但黑人对中国人十分友好,那年月中国人在索马里地位挺高。

        先生终于第一次踏上了艰难的出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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