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去世一周的奶奶猝不及防闯入我的梦境。
她的神情愠怒,嘴上念叨着斥责我的话语,像极了我被束缚的孩童时代。人生中第一次,我没有不耐烦,而是冲上去抱住了她,肥皂泡被戳破的梦醒时分,眼角的泪痕伴随难以遏止的心酸,像被安上了电锯惊魂里的处刑装置:
Cherishi or lose,make your choice.
审判来得不早不晚,后悔都是罪有应得。
1.从小到大,我都在骗她。
挑食不肯吃饭,撒泼打滚问她要5毛钱买面包,实际上却兑换成了辣条和冰棍。
家里的方便面不是老鼠偷的,是我藏在枕头下面,趁她睡着干啃完的。
要钱买价格不菲的复习资料,却被我转头贡献给了电竞事业和早恋大计。
军校一点都不累,还有钱拿呢。
西藏一点都不苦,风景好着呢。
单身一点都不慌,对象多着呢。
…………
再过几年,就看到我成家啦;再过几年,就抱玄孙啦;再过几年,就百岁寿辰啦,我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摆酒,让全世界知道她有多幸福。
我真没想骗她。
2.2020年6月11日,发小的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91岁的她,不会用手机的她,想我的时候,还是能找到我。
就像无数次我贪玩不回家,她总能出现在我面前,骂骂咧咧地将我拽走;就像我离家出走彻夜未归,她始终守在家门口,我刚到家便迎上她哭红的双眼;就像每次休假返乡,她便到我必经的路口等我,看到我便如同小孩子般手舞足蹈,随便给她买点营养品便能开心半天。
两个月后,归心似箭的我与她合影,屏幕里的她身体硬朗、笑靥如花。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她重复着催婚的唠叨,我重复着单身的快乐。我们互相说服不了对方,也无法改变现状。
走的时候,她微笑向我告别,鼓励我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昂首阔步。
3.命运和我开了天大的玩笑,三个月后,她因摔伤瘫痪在床。家里将她的床铺从三楼搬到一楼转角。她意识逐渐模糊,夜里多次翻身,又从床上重重摔落在地。半夜三更,哀嚎声遍布整个楼道。小县城的医疗条件已经很难接受年过九旬的老人,短短一年,她在对抗着全世界。
我匆忙回家,与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却用无神的眸子看着我:“你是谁?”
我的眼泪跟随着她的大小便一起失禁,我瘫倒在她床畔,不停抚摸着她干柴般的皮肤。
奇迹发生,第二天她准确地喊出了我的乳名,开始继续控诉我的单身罪名:
“奶奶没几天了,你不要再挑了……”
后悔与沮丧开始交织,经历过日本人的入侵,感受过动荡时代的风云,小小伤病怎么会挺不过去?我怀着美好的幻想,回到了工作岗位。
4.我带着小予和结婚证回家,实现了对她最后一个承诺。
她的状况已如风中寒烛,凋零就在转瞬之间,进食纯属依靠本能,沟通只能胡言乱语。
看到我俩,她挤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容,话到嘴边却成了呜咽,老天爷已经开始回收她最后的表达能力。
“果子熟了,总是要烂的,没办法的,我们都要迎来这个过程。”娘老子看出了我对死亡的恐惧,语气不带一丝波澜。
她必须坚强,否则谁来拯救我的懦弱?
5.我跪在灵堂前失声痛哭。
这是我正儿八经第一次经历失去,爷爷走的时候,幼小的年龄限制了我的悲伤,发小走的时候,我甚至没赶上送葬。
组织仪式的念经人,帮忙出殡的青壮年,他们见惯了死别,没有感同身受,只有按部就班。
我机械地围绕灵龛转圈,麻木地烧着纸钱,这些仪式将成为我最后的尽孝手段。
老头子甚至没有太多时间悲伤,各种事务的处理已经令他焦头烂额。一年下来,父母频繁地在邵阳与洞口间奔波,在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做艰难的选择题。光从结果论,我房子的装修,也是加速她离世的重要一环,想到这里,我的内疚与自责更甚。
一生倔强的她,最后一年丧失尊严,应该是很气恼的。照顾与被照顾之间,冲突与矛盾滋生蔓延,这是孝顺这个考官对人性的测试。
6.人是什么时候会死呢?
是被枪击中吗?不对。
是得了不治之症吗?不对。
是被世间遗忘的时候。
她未曾远去,只是在天上守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