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have yourself !一个“复查贵人”的自我修养~










2021年,正值江南春暖花开的时候,我被查出患有颅内基底动脉瘤,这个消息在当时对我和我的家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一整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从未住过院的人变成住院部的常旅客,从一个从未进过手术室的人变成手术室的话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次的体验从全层面改变了我的人生。

人生之于病痛,痛苦之处有二,第一是不能确诊不知如何治疗的痛,简称为辗转求医;第二是已确诊,但不知道是选择积极治疗还是保守治疗的痛。

关于第一种痛,我已经在原先一篇小作文中非常具体地提及。第一种痛其实在目前的状态下已经可以很好地解决。

全人类对于重症患者都富有极强的共情能力和物伤其类般地怜悯之心。对于急症重病患者,医院的急诊科会及时收治,这对于挽救生命具备很好的效果。

对于非急性重症病人,往往想通过专家会诊来得到更好地治疗效果,这一点对专家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再加之全球资源配置不平衡,往往造成专家一号难求的局面。对于富贵殷实之家而言,得到全力诊治已是必然条件,对于穷人之家,谁家没有几个富亲戚,虽然找富亲戚家借钱很难,但是向他们打听一下信息倒是不难,对于另一部分人,网络也是一种很好的信息搜索平台。

以上说的是,求医过程虽然辗转了些,但是最终还是能找到对应的医院,而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即便是人满为患的医院,对于重症病人还是应收尽收的,难的不过是时间问题和服务质量问题。而这些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以通过选择更为专科的医院就诊来解决的,这也是我自己的做法。

难的事情是,如果成功找到了一流的医院和一流的医生,然后怎么办?因为很多重症即便在专家团队面前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以我自己为例,因为我的动脉瘤位于颅内基底动脉,当时二线城市已经无法具备这样的医疗救助条件,而后我来到上海,当时的一流公立医院的专家已决定收治,但考虑到我的荨麻疹问题而后又将我推荐到市郊更为专业的脑专科医院。可以说,在我的家人的帮助下,我已经一步到位地解决了一流医院和一流专家的问题。但然后怎么办呢?

因为经过专家的会诊,最后得出的结论总结一下是:“不做手术必死无疑,做手术九死一生”。

我……

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医生说手术的成功率只有50%,而这其中的50%还包含了伤残,耳聋,视力障碍,不良于行,失语失智……

我当时的想法是,这不就是草菅人命吗?!

但是因为对我而言,“必死无疑”和“九死一生”之间毕竟还有着量的差异,虽然质并不能保证。因此我先生带着万般地不甘愿帮我签了手术风险告知书。

这种情况毕竟还带着某种程度上的被迫性,毕竟在当时,所有人都强烈要求我去追寻那一线生机。

据说在手术中期,我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我的家人还得到过“准备后事”之类的病危通知,于是我在手术室里开心地梦会湘江神女,我的家人却在手术室门口瘫倒一片。

Anyway ~以上说得一大堆,各位看客不知有没有发现,上面所有的事情都是别人在帮我做的,而我自己简直碌碌无为。为了我这个随便生病的不肖子孙,所有人都在努力,我做得是一道简单的判断题。

但我想更为难的,会是一道多选题,即很多人在重症面前需要作出的是“保守治疗”还是“积极治疗”的选择,或者诸如此类的选择,这……简直太难了。

其实在这次复查中,我就差点做了这样的多选题!之所以频繁复查,是因为我当初的动脉瘤是双瘤,手术后虽然把我的大瘤子栓塞住了,但第一次复查时发现大瘤子顶端仍然还带了个小瘤子,这是动脉残端还是血流矫正改变后又冒出的一个新瘤子?

如果是动脉残端也就罢了,如果是新冒出的小瘤子……那就意味着我可能要再做一次手术,再一次承担50%的风险,再次思考我如果将来不良于行,该怎么办?

但是我想这颗小瘤子可能不会那么快破裂,如果不做手术的话,我可能活蹦乱跳很久也没事,只不过承担了在余生中可能随时破裂的风险罢了……所以,差一点点,我就要在“一生九死”和“九死一生”之间做出选择了。那我要怎么选?

我不知道。

因为之所以差一点,是因为复查结果出来,无论是小瘤子还是动脉残端,它都变小了,变小了,变小了,变得很小,很小小。造影手术结束时,帮我做手术的医生告诉我,你的动脉瘤一点点都没有了,Totally Clean ~!当时我还在麻醉中,意识里是开心的,但迷糊状态下只嗯嗯啊吧地不知所云,医生说,哎呀算啦,我去告诉你先生,随后兴高采烈地去跟我先生说话了。

我珍惜那一刻所有人的兴高采烈,所有人的欢呼,所有人的微笑,所有共情者为我长嘘的一口气!

但如果只是写到这里,我今天的小作文顶多也就算个人回忆录,读起来味同鸡肋,聊胜于无。但显然小作文不能这么写,我想说的是一些更深层面的感知,一种境界上的改变,想要回答的是,如何面临选择!?

在我手术之前,值班护士,手术室护士,麻醉师分三波对我讲述了手术的风险,讲到我手脚冰凉,脸色煞白。后来当我的主治医生再一次对我讲起手术风险的时候, 我非常直接地打断了他。当时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已经熟知各项手术风险。我自己,我本人,此时此刻,能为两天后的手术做什么样的准备而使得我将要面临的风险降低一些?”

医生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好好休息,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们”。他说得没错,他和他的团队为我的病情做了一切事情,甚至连术前焦虑都想到了,给我开了有助于休息的具有安眠作用的药物。

但一夜好睡又如何?我还有漫长的白天如何打发?我如何面对人生的选择?我如何对自己的生命做出交代?

那时候,我也是个半吊子的科研工作者,理性思维在我心中根深蒂固,我知道医学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学科,我知道医生他尽全力也无法保证我安然无恙,我也通过网络知晓病症的各种信息。可是那又如何,我和病房里所有的人一样分享着某种程度上的焦虑,恐惧,绝望与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这才是重症疾病患者最难的地方。

关于我是如何应对重症焦虑,如何在一次又一次的复查中应对的,我有一点点的经验想分享给大家。

在前几年的人生体验中,我接触了极简主义,但其实极简主义并不停留在物质极简的层面,这是某种类似于禅宗的体验。因为极简主义的本质其实是:知晓并实践“人类终将死亡”这一永恒不变的命题。

是的,人类终将死亡,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关于重症治疗期是做“保守治疗”还是“积极治疗”我其实并不能给出专业答案,这个问题的答案在《Being Mortal:最好的告别》一本书中有详细描述。此书作者是奥巴马政府的公共卫生顾问。

我想说的是,当你做出选择后,该如何应对人生的焦虑?

我能想到的最简洁的回答是:“Behave yourself!”这句英文翻译的话,可能叫管好你自己!我的英文水平不高,在印象中,这其实是个贬义词,常常是妈妈对自己焦躁的熊孩子吼上一句“Behave yourself ”!

这句话放在这里未尝不可。不过中文嘛,我想不如说:“做个病媛”!当然“病媛”这个词也是个贬义词。只不过“病媛”这个词流行起来的时候正好是我住院期间,物伤其类,我觉得除了强制带货这一部分不好之外,病中女子泪中带笑,在非常时期,好好照顾自己未尝不是好事。

在我生病期间,如前文所说,我得到了各个层面的照顾,自己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在忧虑中打发时日。无事可做,这是现代医疗发展的必然趋势,此时此刻,医疗系统内,用于治病的珍贵药物已经由护士配好,直接静脉注射入体内,大型仪器和外科医生在手术室待命,内科医生和基因靶向治疗已深入发展,麻醉师可以完全消除病人的痛苦,甚至我在ICU住着的那天,连刷牙和私护都已经由高级护士代劳。得益于公共卫生领域的发展,人类在病中已经得到了非常妥善的照顾,而专科医院的存在已经使个人护理达到极为细致的地步。即便是在公立医院,病人得到的照顾也十分可观。以至于你想在病中做个废物,那恭喜你,你一定可以做个完美的废物。

但可惜的是,没有人可以做个废物,没有人甘愿做个废物,所以大部分住院部的患者都是无聊极了的,因为什么事也不用做,总不能成日吃补品~而人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是会疯掉的。

我度过了大约一个月的颓废时期,情绪失落到只剩下哭泣,包括在医院的日子和在家的什么也不让做的修养期。后来我逐渐想起我曾接触的极简主义,禅宗,道德经,等等,数十年学过的知识逐渐回归。

人生不是唯结果论的,当某件事的结果出来时,可能意味着那件事就已经结束了。人生应当是唯过程论的。每个人遇到的过程不一样,自然结果也不一样。老子说“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无为”。禅宗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这次病中自己读的书是一本通识主义教育的物理学书籍,书中说了宇宙深藏的美丽和秘密,这些秘密还不能被现代物理学解释。而比天体物理学更难的,是因何机缘,在这不起眼的银河中诞生了太阳,在这不起眼的太阳中诞生了地球,在这不起眼的地球中为所罗门国王开了一朵洁白的小花,一朵无暇的无名的纯洁的小花?

天体物理学家从未放弃过探讨宇宙的奥秘,人类在漫长的旅途中也从未停止过去解释生命的意义。但是生命的意义是实体的而不是空虚的,是唯过程论的而不是唯结果论的。简而言之,总要做点什么,人生才谈得上意义。

那么,在深知为人终将死亡的结局面前,要做点什么?当死亡的结局很可能就摆在面前要做点什么?

后来我想,与其一味的忧虑和焦躁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焦躁不会产生结果;与其一味的抓着医生探讨手术方案也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医学尚且不是完美的学科,我相信医生自然尽力,他的舞台在手术室里,但他不能口头给我们一个结果。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究竟做什么才是有意义的。毕竟日常生活已经被照顾地很好,医疗呵护已由医院提供,那我们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又做什么才是对这一切有意义的?

正是这种心底的渴望,才让我有了后来的想法。人在病中的时候应当做力所能及的美好的事情。

比如躺在病床上下不来的时候,用湿纸巾擦擦脸,咀嚼口香糖缓解口中浊气,最终活着的话我就是个干净的女人,挂掉的话,我也是具整洁的尸体;

在倒垃圾的时候,与保洁阿姨探讨了一下上海市的垃圾分类方案,我几乎没有机会用上这些方案,因为海岛城市的分类标准与这里完全不一样,但是在这里阿姨教我如何分类干湿垃圾,最终我们度过了一段愉快的丢垃圾时光;

在做核磁共振的时候,和医生聊了聊核磁共振的噪音问题,最后他送了我一副用于缓解噪音的3M耳塞。3M耳塞因为廉价易仿冒,所以在外面买的大部分都是水货,但是医生给的这可是正品行货呀,于是欢天喜地的收下了;

在造影手术中,和医生聊了聊从手部和腿部动脉做造影的差异,医生最后尝试通过手部动脉给我做造影成功,我也收获了一个美妙的双腿活动自如四处蹦跶的夜晚;

我还带了我自己的手帐本,也没特别地记录什么,只是记下每天要做的检查项目;带了闺蜜送我的玫瑰味小香皂,这样我的换洗衣物始终都是香喷喷的;带了一本书,也在医院里的咖啡厅借书,我读物理学,读历史学,美学诗歌……对一切来者不拒;

和病中小友保持联系,宽慰病房里的新病友,给医生带海岛城市的伴手礼,对每一个查房的护士姐姐说谢谢……

不好的事不是没有结果,不好的事情而是不美。所谓的意义永远是为将要做的事情和已经完成的事情赋予的……读黄仁宇的历史学,他给许多历史事件赋予了意义,风吹起洛阳的尘埃,向着海的方向坠落。

我是洛阳的尘埃?还是海中的沙粒?这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曾从洛阳的尘埃里来到海边的过程。

不好的事情不是没有结果,不好的事情而是不美。在这段时间里,我努力在被细心照顾的间隙里做着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我得以顺利地去做这些小事的缘由也是因我本人已经在这个世界上被细心照料。

人类不是完美的物种,我们在探索,在进化,而在这条道路上,我们直立行走,走出非洲,前仆后继,一去不返……如果我不能做些大事的时候,我也尽可能地做些力所能及的美好的小事。

我知道我与病房里的盐城朋友此生再相聚的机会并不大,但尽力帮助他们使我快乐,是我觉得我自己是有用的,是善良的,是美好的,是在创造美的过程。我听美妙的交响曲,阅读文集,也是在接受美的过程。我不需要他们任何的回报,因为我已经得到这个世界给予我的回报,我深切的体会着Civilization 带来的社会共情,得益于公共卫生体系给予的医疗照顾,我的亲友为我提供一切可能的资源,我接受peer knowledge 也丰富peer knowledge……

其实人在病中的时候也并不是一无所有的,在生命还留在身体这具皮囊里的时候,去做一些事情吧~因为在金本位之后,美也是普世价值。优雅的面对病痛,也优雅的面对死亡。

也许有人会说,你是因为手术结果非常成功才会宣扬一切美好的。是的,当然如此,如果身体没有变好,我不会写这篇文章,我还在做上述的事情,说不定还在扮演社交牛逼症的角色带着造影压迫器,到处跟人收干湿垃圾呢~

但是那是一种过程,而今也是一种过程。手术成功后,我一样泯然众人,一样投入社会的汹涌浪潮。但如果今天没有趁热打铁记下这一切,那而今的过程可就不美了。

也许是我是难得的一例基底动脉瘤成功治愈的案例,也许是我的主治医生偏爱我这个叽叽喳喳的小话痨,后面我接受了医院的采访,说了我这一年中各种各样的小故事。我以为我以后要当优秀校友的人,没想到一不小心成为“优秀病友”了!

并且让采访的摄影师给我和我先生拍了领证六周年纪念日的照片。照片中我因刚从麻醉中醒来不久,整个人peace and love慈祥地像位奶奶,小西服则是夜里没睡憔悴地像个老头子,这一年中也算亲身实践回答了谢安琪那句“为何要觅到所爱,必先要死去活来”~

这次病痛的过程,我因此可以和家人修复破损的关系,那时我还年轻,还不懂得何为怜悯之心,现在我懂了。我因此认识了脑科的许多专家,并且在他们的带领下亲手触摸了一下医疗天花板,嗯,很神奇,大佬的魅力都天下无双。

前面也说了,我也是从小接受理性教育的一代人,也是个优秀的马克思主义者(我自封的),虽在病中想了很多形而上学的问题,还喝了姑姑和奶奶安排的“神仙水”,但是目前还没办说服自己完全相信宗教。但是很想用一段优美的文字结束我的小作文(其实是大作文了)。

我在病中常听超然的背景音乐,比如马克西姆的《Exodus 出埃及记》,想起曾经看过《旧约》里的故事,印象极深。耶和华引领众人,白天用云柱,晚上用火柱,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

那么,让我们步履不停,向美而生!

你可能感兴趣的:(Behave yourself !一个“复查贵人”的自我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