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乡即故乡

在杭州如果别人问我是哪里人,我通常回答说是江西人。离开杭州,如果别人问我是哪里人,我又回答说是杭州人。似乎不大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身份。老家隔着很远,杭州有一层卑怯攀附的意思。

随着年纪渐长,我慢慢对故乡生出了一些依赖的情愫。读别人文章的时候,会羡慕作者可以那么细致地描摹他们故乡的山川街景。他们可以叫出房前屋后每一座山每一条河的名字,可以穿街过巷去游历城市或山村每一个细致的角落。即使他们远离故乡多年,故乡的风貌都似乎深深印在他们脑海里,成了供给他们写作灵感的源泉。但我对我的故乡,印象始终模模糊糊。

小学的作文作业总有一篇是要求写家乡的。我依稀还记得第一句写的是“我的家乡并不美”。那是出自以前一首耳熟能详的西北风歌曲里的一句歌词。那首歌唱的是儿童的我完全不了解的西北黄土地,但我那会天真地认为歌里唱的就是我的家乡,土地贫瘠,井水苦涩。我那时哪里知道江西也是真江南,是所谓江南西道的简称呢。我只看到村子后山的山坡光秃秃的,没有大树参天,只有像疖子一样趴地长着的草皮。那些草皮还不够我的羊儿吃。

我小时候很乖巧,乖巧得过分。我们村子分前村后村,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水库,相去隔了一百多米。仅是因着这个小水库,我便几乎没有踏足过后村,即使那时夏天有很多时间我还泡在那水库里。以至父母和邻居们一起闲聊后村里的那些人家,我听着都是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更别说邻近的其它村子。我那会很惊诧大人们的交游广阔,隔着几个村子的人怎么都会认识呢。我小时候太过乖巧了,不像我哥,他被父母揍了会自己跑去几公里外的舅舅家,而我只会偷偷躲在邻居家的草垛下哭。我找不到去舅舅家的路,也不认识去其它亲戚家的路。所以我不知道几公里外的县城有条秀丽的小河穿城而过,县城外有些山郁郁葱葱,山上长着会开花的树,树上会结鲜甜的果。而在我们的村子里一棵果树也没有。

那偌大的一个县城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仅仅拘囿于我记忆里的那个村子。所以长大后再回顾,我会觉得人生有浓重的割裂感,有前世今生的梦幻感。故乡似乎封印在了另一个次元里,每次回乡都是打开一次次元壁。故乡也不是停滞在那里一成不变,它也在生长,它每一年的样子都有些不一样。我发现村子原来也是活动的,它悄然向外爬行,远离后山的方向。它的形状也变化,由细长变得有些许短胖。它像是条蠕动的鼻涕虫。

我离开故乡后到杭州求学,后来在杭州定居。现在我在杭州生活的年限已经大过我在故乡生活的年限,这个差距眼见越来越大。刚在杭州读书的那几年,世界又只拘囿于一个小小的校园,甚至仅是其中的一个校区。校园外于我简直即是天涯。闻名天下的西湖对我也没有太多的吸引力。直到参加工作,因为工作的原因奔波于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我才开始观察身处的这个城市。然后似乎在某一天突然开窍,湖光山色原来那么美不胜收,街道巷陌隐藏着风情万种,甚至连一向轻看的杭帮菜都是滋味无穷。我曾经租住过的一条巷子,叫作胭脂巷,名字旖旎得一塌糊涂。杭州还有诸多这样名字好听的像街巷,如金钗袋巷,清吟街等等。胭脂巷走出来是中山北路,沿着中山北路向南行一个路口是百井坊巷。那会的杭州不像现在有那么多综合体,解百杭百银泰三足鼎立,其中又以武林银泰最是热闹。一个商场装不下那么多年轻时髦的俊男靓女。他们便从商场里溢出来,溢到耶稣堂弄,溢到百井坊巷,然后通过中山北路溢到邮电路平海路解放路一直溢到湖滨。那会我已经改掉足不出户的秉性,可以沿着中山北路一直游荡到清河坊,再从清河坊逛去柳浪闻莺。得闲的时候我会坐在百井坊巷的口子上,看着川流不息的年轻人从面前走过。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很好看。

这么多年我几乎没有离开杭州的想法。以前我会羡慕那些回老家工作的同学,在家乡总是更有依凭一些,人的状态应该也会更松弛些。我老家所在的小县城还算不上城市,它所属的地市于我而言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我那时留在杭州的原因也仅仅是我只对杭州这个城市有些熟悉,虽然熟悉的也仅是它的一个小小角落。一个人是怎样慢慢地同一座城有了联系的?这座城市洋洋洒洒恣意千年,而人于它而言微小如尘粒。因为这里有些地方我一再驻足停留?因为我在这里认识了生命里很重要的人?因为我的口味我的审美也渐渐被这座城市同化?我现在对这个城市的一些细节也可以做到如数家珍,大约也能说出这家老店有什么招牌糕点,那条巷子藏着哪些经典卤味。

去年一个整年我外派至南昌工作。因为家人在杭的缘故,此外又有对杭州本身的眷恋,我思乡情切,但逢周末或节假日势必要回家一趟。直至今年疫情变得严重,两地的疫情防控政策时常反复,导致回杭州逐渐变成一件困难的事,后来遂便辞了工作,一意奔赴回杭。别人问起为什么笃定要辞职,我很难答上来。大概是为了心里的一个安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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