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往事干杯

人的一生中,会因为一些记忆深刻的事,而对某些情景,某些人念念不忘,当然这些最初是无关爱情的。


我抱着豆豆躲在阳台的杂物箱后面,不管妈妈怎么喊,都倔强着不出声,豆豆趴在我脚下,也很善解人意地沉默着。我知道只要一出声,妈妈就会找到豆豆,然后把它丢掉。

妈妈变得有些不耐烦,毛头,不要再藏了,妈妈要去办手续,没有时间跟你玩,你躲也没有用。

忽然楼上有人说,她躲在杂物箱后面呢,嘿嘿,被我发现了吧。是一个脸上脏兮兮看不出模样的男孩子,瞪着一双滴溜骨碌的大眼睛,眼睫毛很长,就像是一扇门,开了又合,笑起来嘴角微微上翘着,露出缺了的两颗门牙。我狠狠地瞪了他两眼,他扮了一个鬼脸,将脑袋缩了回去。

妈妈闻声赶过来,一把就将我拉过来,你在这躲着干嘛?这狗早晚都要送走的,你留它这一天两天的有什么用呢?说完抱着豆豆就要走,我拉着她的袖子不肯放,哭着说,妈妈妈妈,我求求你,就让它在这留几天吧,我会找人收留它的,妈妈,我求求你。

妈妈叹口气,你以为妈妈扔掉豆豆心里不难过么?可这一两天你上哪里找收养它的人呢?妈妈也是没有办法啊。

我抹抹眼泪,我一定会找到的。

妈妈走后,我坐在阳台上望着蔓延过城市上空的云朵,默默地流眼泪。我知道妈妈说的对,找不到收养豆豆的人,它迟早和街上的流浪狗一样。

喂,假小子,你哭什么呀?楼上那颗脑袋又冒了出来。

我白他一眼,骂了一句,叛徒,然后不理他。

我刚才不是故意的,看你妈妈着急成那样,我还以为你淘气呢。他傻傻地搔搔脑袋,吸溜了一下淌到嘴边的鼻涕,我们到楼下玩好不好啊。

这就是洛峰,他说,你怎么留这么短的头发啊,真难看,女孩子应该留长头发。

我说,妈妈没有时间给我梳头。

那我以后给你梳头好不好?

离开那天,他拍着胸脯,忽闪着他的大眼睛,假小子,你放心,我会把豆豆养的和你一样胖。

车子离开很远了,还听见他哭腔的声音,假小子,你以后可要记得我哦。

我就哭了,妈妈不解地问我,马上我们就要和爸爸团聚了,你怎么哭了?


不止一次,我想着假如有一天我遇见洛峰,我首先说的一句话会是什么?

洛峰,我的豆豆后来怎么样了?洛峰,你还记得假小子么?洛峰,你这些年还好么?……

可是当我们真正见面之后,我却再也没有机会问出我的第一句话。

他坐在三位面试官中间,神情严肃地说,因为面试的人太多,所以你只有一分钟的时间让我们了解你,现在可以开始么?

我有些愤怒,对这样草率的态度,一分钟可以对一个人了解到多少呢?

如果您认为在一分钟之内可以完全把一个人了解清楚,我会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不过是我们雇佣双方权利的不对等,您利用的是我们求职人的心切。我要告诉您的是,您现在的职位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我也会坐到,但是我绝对不会只给来面试的人员用一分钟的时间介绍他们自己,除非我们根本没有想招人,而不过是在打广告做宣传。要知道这样不仅是对应试人员的不尊重,更是对自己和工作的不尊重,和这样的人做同事是一件很不爽的事情。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现在我可以离开了么?

三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洛峰有些不悦地看着我,小姐,如果你是来找工作的,请注意你的态度,如果你是来批评我们工作的,我想你可以走了。

我冷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灰头土脸流鼻涕的男孩子了,他穿了笔挺的西装,头发根根竖着,眼睛里闪烁着精明。我看看他面前的桌牌,上面写的名字确实是总经理洛峰,假如不是他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眼睫毛,我都怀疑他根本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我是来找工作的,但是对你们的工作态度很失望,我摊摊手,背着包包就走。

不过十五年的光阴,洛峰就变成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让我感到很难过。


接到录用通知的时候我没有太大的意外,毕竟像我这样精通英法德日四国语言的毕业生实在不多。洛峰找我去办公室,依旧神情严肃地说,沈什么?哦,沈毛头,你名字可真奇怪啊。我们需要你的才能,但是希望你张扬的个性会有所收敛,因为这不是在学校。

我的工作包括陪同洛峰与外商签订单,将外商发过来的订单翻译成中文,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一副酷酷的样子,偶尔他也有微笑的时候,只是他只为一个人展开。

那就是他的女朋友柳小小。那个有着一头毛茸茸短发的女孩子,一眼看去便知道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女子一样,生活优越,处事精明,一脸不好惹。

我不喜欢柳小小,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本地人的优越感和故作柔弱的矫情,让我感觉十分不爽。每次下班出来看到她在门口等洛峰,我不像别人一样主动上去打招呼,而是抬头挺胸地走过去,对她视而不见。

有的时候面对她的疑问,洛峰笑笑,沈毛头呀,还是一个小孩子,不用管她。我回过头来,对着他们的背影吐唾沫。

有一段日子,工作特别忙,经常我刚回家,洛峰的电话就过来了,毛头,赶紧回公司,又来订单了。

我毫不犹豫地打车回去,然后把打车的小票贴在报销单据上让他签字,他大呼小叫:你怎么这么浪费?你都没有和我申请打车。

我便坐在他的对面软磨硬泡,老板,你想一个订单下来公司能赚多少钱?时间就是金钱呀!再说了,人家别的公司加班不仅有两倍日工资的加班费,还有丰盛的工作餐。我不过是打个车么,又没有别的要求。不要那么小气么。

我小气?他气得鼻子都歪了,你加班费是三倍日工资,吃饭还要去西餐厅,现在又打车,还说我小气?

我眨眨眼睛,很无可奈何地说,那是因为我是人才啊,你又爱惜人才。

他被我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在报销单据上签字。

我笑嘻嘻地说,老板其实你人挺好的,干吗总是装得那么酷?

因为我帅呀,我不这样很多女孩子就会主动和我说话,要是小小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可真是不要脸到家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她那么小气,你干吗和她在一起?

他有些佯怒,小孩子不要打听大人的事情,再八卦小心扣你工资。


那天洛峰把我叫到办公室,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毛头,拜托你个事。如果柳小小给你打电话来,你就说她打错了,她见我最近经常加班,有些疑心,就查了我的通讯记录,看你手机号码出现次数比较多,就抄了下来,问电话号码是谁的,我说同事的,男的。

你怕柳小小?

不怕。

不怕你干吗撒谎?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了吧?我八卦心又起来了。

我能不撒谎吗?她要是知道这是你的手机号码,她还不闹到公司来整个天翻地覆?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洛峰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但是想起来他平日对我的好,我还是答应帮他这个忙。

第二天刚上班电话就响起来,我看了看,正是洛峰给我的柳小小的手机号码,赶忙跑到洛峰的办公室接。

她说:请问刘文在吗?我找他有事情。

这张嘴还真能编啊,我故作不耐烦地说:刘文?你打错电话了。

她又说:你是谁啊?

终于问到重点了,我心里笑笑,仍旧不耐烦地说:你打错电话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她不死心地问:我问你是谁?

我笑嘻嘻地说:这是我家的移动电话,家里住着我和我老公,你要是找我老公呢,我可以帮你喊他,但是别在我面前假装打错电话了。

她连忙说:不好意思,那可能是真的打错电话了。

挂了,我狂笑不止。一旁的洛峰竖着大拇指,你真强啊,还老公,你才几岁?

我笑着说,撒谎是我的家常便饭,都不用打草稿了。

他神秘兮兮,一看就知道是当小老婆的材料。

我推他一把,去死吧,不过呢,要是当你小老婆我倒是还可以考虑一下。

说完我们笑容就尴尬了,就面面相觑了,就沉默不语了。

最后他咳嗽两声,让你当小老婆不是委屈你么?再说了我不喜欢你这样长头发的女孩,而且我很爱柳小小。

我看着他,心里痛了一下,说不出来话。


我第一次到洛峰家是他腿磕伤了,他就让我把办公室的文件送到他家里去,他要在家里办公。

柳小小到外地去进小狗,她是一个宠物店的老板,

三室一厅的房子装饰地富丽堂皇,我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里晃着双腿,老板,你家可真有钱,跟宫殿一样。

都是柳小小一手布置的,我倒是不喜欢这样的华丽,看上去好像暴发户一样。

包括这只狗?我踢踢趴在我脚边的一只看不出品种的杂毛小狗。

你别动豆豆!洛峰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腿上的伤扯痛了他,他龇牙咧嘴地看着我,房间的东西你随便动,但是你不能碰它,豆豆是我的狗。

啥宝贝品种啊,看你紧张的。我不以为然地白他一眼。

不是名贵品种,但对我很重要。

哦?不会是情人送的吧。我厚颜无耻地趴在他对面问。

是很多年前我一个朋友搬家之前送的。可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小名叫毛头,哦,说来,我还没发现你俩名字竟然一样呢。这只狗是她送我的狗豆豆下的崽,不知道是第几窝了,名字一直没有换。

他的话有些伤感,但是我很生气,这个人看起来无比精明的样子,为什么才发现我名字的问题,为什么不继续追问我是不是就是他说的那个人?简直笨死了!

那你在等她回来?我试探性地问。

我想她不会回来了,就算是回来也许我们也认不出对方了。狗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线索, 我承诺要帮她照顾好。他眼里有一瞬间的茫然。

就算她回来也没有用啊,你不是有了柳小小了么?我有些赌气地看着他。

你不懂的。我第一次见到柳小小就觉得她和毛头长得很像,短头发,性格倔强,爱哭,最重要的她也很喜欢狗。从她身上我看到毛头当年的影子。

我和柳小小?像么?我禁不住脱口而出。

不是你和小小,是毛头和小小。你又没有见过毛头。他恍然大悟般的,我忘记你也叫毛头了。这样奇怪的名字竟然也能撞到,你们俩还真是有缘。

这个人真是笨死了,笨死了!

哦,是毛头。

毛头,你没有男朋友么?他忽然问我。

没有。

我怎么告诉他,从八岁那年到现在,我从惦记我的狗豆豆,变成了惦记他。我想,起初这种惦念,只是一种对记忆中比较深刻的人或者事的念念不忘,但是真正遇到了,发现惦念的人变成了喜欢的样子,心里有了想法,这惦记就变得不同了。

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了,只是他身边已经有了 别的人。虽然他口口声声从这个女子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但是我想过这个相像只是一个诱因,如果性格不合,或者他不喜欢,两个人不可能相处这么长的时间。

他怀念的我和我的狗,如我念着他一样,都是一种对往事的惦念,原本是对遇见本就不报希望的。

所以就算我现在和他相认,他也不会为了我离开柳小小,所以我宁愿将那段往事沉默。


半年之后,洛峰和柳小小结婚。我没有去,只是托同事稍了礼金过去。

那天我一个人在窝在家里看了两部电影,一部是《滚滚红尘》,一部是《青蛇》。片子很老,估计爱看的人已经不多了,更多的人喜欢那些新出道的层出不穷的漂亮男女,虽然出演的电影扑街。

后来同事告诉我说,婚礼很热闹。我只是淡淡地微笑。

洛峰带喜糖给我吃,我将两块巧克力糖塞进嘴巴说,真甜。

又平平淡淡地过了半年,洛峰把豆豆送给我说,小小怀孕了,豆豆又总是喜欢乱叫,怕吓到她。我知道你不喜欢狗,但是想来想去只有放到你这里我才放心。我知道你会好好照顾它的,是不是?

豆豆在我的怀里,温和地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像一扇门,开了又合。

其实他不知道,我不是不喜欢狗,而是害怕再一次感情的别离。可是当他把豆豆交给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我决定了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将它带在身边。

半年后我离开了洛峰的公司,尽管他百般挽留,我还是拒绝了,我说,老板我要去北京读研究生了。

洛峰说好吧,随时欢迎你回来。

我说,那你给不给我涨工资啊?不涨工资我可不回来。

他说,当然要给你涨了,要不你还追在我屁股后面说我小气啊?

我没有去北京,而是去了北方的一个城市,冬天时候外面会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大雪,我坐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看着电脑里拷贝下来的洛峰的结婚照,微微笑着。

豆豆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昏昏欲睡,我唤他:豆豆来。它便跃上我的膝盖,黑亮的眼珠望着我,神情一如当年那个喊我假小子的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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