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平顺是八字门古玩市场里最不起眼的人,都三十好几了,没房没结婚,一直住在古玩店里,条件差,甚至厕所和用水都要去另一处解决。
十一月份这天天气挺好,他开着一部二手的,不,估计是三手的电三轮,装了半车的废品,烂铝合金门窗,脏兮兮的旧排风扇旧炉灶等厨房用具,一捆火烧过的仍残留着黑乎乎胶皮散发着臭味的铜铝电线,还有一些金属边角料和一大捆废纸箱,叮铃当啷准备送货,脸上稍许的满足感,那种贱价的满足感,如今就八字门古玩市场来说,即便是正经古玩生意人也不是轻易就能获得的。余平顺从古玩行变收废品也不是一般古玩人敢作敢当的。
小余总穿着一年也难于更换几回的永远都充满着灰黑色调的衣服,短短的头发估计为了省钱一年也上不了几回理发店;他个头虽小,脸型挺标志,只是透着农村青年淳朴敦厚的样子,大约是一个人不饿全家饱的缘故,三十大几仍像小伙子,大伙都叫他小余;听说他前些年古玩生意比别人做得好,就是因为他这张脸容易被信任。
八字门古玩市场也有二十多年的来头了,原先二十多家古玩店曾经火过,转眼到了高铁时代,古玩经营却日渐式微,江河日下,大部分已关门转业,剩下不几家,这剩下的不几家里又有两三家基本不营业,其余五六家古玩店门可罗雀,想起一个词:秋后的蚂蚱,对,就那感觉。有工作有退休金的业主还混得过去,饱食终日;专靠古玩养家的那几个主,上蹿下跳成天穷忙乎。
今天寥寥几家店主和往常一样聚一起晒着太阳有一搭无一搭的闲唠,小余的三手电三轮经过时,倒像沉寂中飘过来一景致,这就叫搞事,生活就是搞事,成为打破无聊的一个亮点,体现了搞事是人们赖以生存的一部分,生意惨淡时,这些景致是需要的。
刚盘下古玩店准备将多年的收藏品脱手的退休干部老王也坐在里面,他不认识小余,觉得新奇:“这孩咋卖起破烂了,咱这算啥古玩市场,做蔬菜生意的、收破烂的,也忒不地道了吧……”
退休老王隔壁的店主老张拧着眉头说:“有啥不地道,小余做了十几年的古玩,做不下去,卖废品挺好,你刚来不晓得……”老张是古玩市场资深古玩商,也比较受人尊敬,这市场的阴阳八卦来龙去脉他都有数。
退休老王不做声了,呆了片刻,心想人家都开始卖破烂了我却刚入行,越想越觉得拧巴,要不是多年来自己收藏了这么多货总得找个归宿吧,自己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都当妈了,总不能把这些劳什子带进坟吧,寻思唯一出路就是退休了开个门店一好出货,二好丰富晚年生活,自觉古玩店老板体面,比打麻将有品位啊,想不到市场这么出人意料,他眨巴眨巴眼问资深老张,“这小余一直这样下去?以后还做不做古玩了?”
“做做做,小余离不开古玩,十几年了着了魔脱不掉的……嗯……”他停了一下又说,“就是眼力差了,做生意没个理数,死脑筋认死理儿,几经折腾一点积蓄给化乌有了,连吃饭都成问题。现在倒好,起码有钱吃饭了,他说等卖废品赚了钱,还做古玩。也就这样吧,造化不大。”这个资深老张随便几句话便把余平顺人生格局给定论了。
“那我就纳闷了,卖废品赚了钱再买古玩,那干脆直接当破烂王不得了?反正都为钱嘛。”退休老王如是说。
“嗯,这个……”没等资深老张吱唔完,退休老王接着说,“那清华大学毕业生卖猪肉不比做学问赚的少啊!卖肉卖出百万富翁,作古玩不也是为赚钱吗?”
资深老张有点晕乎了,“那那没有,那为什么这个百万富翁后来去清华大学说,‘对不起了母校,我给你们丢脸了,’为什么?他骨子里还是觉得卖猪肉与做学问不能相提并论的。”
“有什么丢脸的,现如今猪肉火箭似的往上冲,学问顶个屁,学问能把猪肉价拉下来吗?”退休老王身子往下一压,说:”资本,是资本,资本想裹挟谁,谁就疯狂,还是钱嘛!”
“唉,这资本咋就不来裹挟裹挟古玩市场呢……”
退休老王也辨不清什么理儿了不说话了。资深老张话题一转:“说正经,小余也是不得已,古玩兑现慢呀,门面费那是欠不得的,做废品比古玩周转快。”
另一家店主五十来岁的老刘头眯缝着三角眼插了句,“听说这两月他都赚了万把块了。”老刘头那三角眼一眯缝让人觉得总想占便宜的感觉,尤其谈钱的时候。
“瞎说,生意做了万把块,不是赚了万把块,你……”资深老张瞥了眼老刘头,“余平顺有你那么聪明但没你滑头,有你三分之一都不会这地步……”本想继续絮叨老刘头,没出口,只是在心底道:“要不是你厚黑学得精湛,加上公务员的老婆撑着,连小余都不如。”
“嘿嘿,比我们强,我一年都没开张了……”老刘头咪咪笑的三角眼两边下拉的越发夸张。
退休老王瞧着老刘头,想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又觉得这话早已过时了没水平,只是心想一年不开张了那你咋不去卖破烂?
退休老王说:“小余看上去老实人,唉,如今老实人受埋汰啊……”
这时长期在外摆地摊的青年人强伢子来了,打开卷闸门取货,听见退休老王说余平顺老实,冷不丁打断他:“老实?他老实?你们是说余平顺吗?”
强伢子停下手里的活,指手画脚起来:“他要是老实,猫都不沾腥。”人挺利索,能够一边打理物品一边脑子飞快把历史翻腾出来,“非典那年,我为照顾他生意,买他的一捆民国“大公报”,他不满我的价格,到后来罗卜价卖给不相识的人,把我给气死……“强伢子提着箱子“哐”把门一锁,走的时候还不忘丢一句:”从那时起老子再也不与他有瓜葛了……”强伢子一通话,直说的大伙面面相觑。
强伢子走好远了,资深老张才笑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嗨嗨,这其实做古玩常有的事,不奇怪,摊不上人品问题……”
资深老张似乎为了平息一下情绪,说起小余另外一些事,“我们劝他有钱好好兜着,千万又别被女流氓骗去了,”他朝着大门口那个方向笑了笑,“嘿嘿,有点钱只怕他自己要去找她们,死脑壳……”
“女流氓?那是什么情况?”退休老王不解。
“有关女流氓的事儿,是指小余古玩一赚钱,就想找女朋友,毕竟三十多了想结婚啊,从未闻过腥儿,到后来花钱不少,还是腥都没闻到,实在是悲催,那些女孩也坏,见人家老实好欺负,骗了钱也让人家尝尝腥儿嘛,没有,真他妈妓女都不如……。”资深老张顾不上尊严骂道。做古玩的人常年在外奔波,什么人情世故都见过,资深老张虽说的都是事实,大家也没觉得惊异。
退休老王只是有点纳闷,“做古玩生意能做到这份上?”他踌躇了一阵又似乎坦然了,“难怪都说古玩行无奇不有,你瞧那电视剧《五月桃花香》里做古玩都能把人给做死喽,真够邪乎,咂咂,真是的……”他摇摇头感觉不妙,突然又想起什么问资深老张,“哎?那这个小余店里还有货吗?”退休老王这么问,莫不是想打小余那些存货的主意?
“有还有点,被人低价哄走了不少,唉,没办法,他收破烂也要本钱嘛。”
老刘头说:“怨他自己,憨不唧唧,低价被骗去老东西,高价进些假货,”老刘头嘲笑小余的时候样子显得多么高明似的。
资深老张斜睨老刘头,不易察觉的一丝鄙夷,心里说“那年你老刘头不也将假瓷器假钱币卖给小余?让人家陪几千块,兔子都不吃窝边草的,你还割身边韭菜,够黑还以为别人不知道……”然而他只说,“小余没什么文化,但爱古玩,圈内人有些没良心,欺负人家……”
老刘头看了眼资深老张,“就是,原来他还会修补瓷器,有些人让他修了瓷器不给钱,缺德,真是缺德……”转眼老刘头变得愤懑不平,连那三角眼里都射出正义之光。
正说着,小余三手电三轮忽忽地开回来了,车子是空了,可小余脸上那低贱的满足感也没见,车子挨近资深老张他们几个人时,刹住车。
“还可以吧?”资深老张少许的关切问道。
小余脸上没有喜色也没有委屈,只骂了句:“可以个屁哟!”他无辜的样子是老实人的印章,别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他愤愤地说:“收购点的老板堂客坏的要死,乱称重量,杀死黑,每次都少算。”最后低声骂道:“妈滴……”然后看看他们几个人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老刘头三角眼这时不眯缝了,“你去的头上那家吧,下面还有一家嘛,到那家嘛。”
“都一样,去过,都坏……”
“现在生意都不好做,不行蛮赚不到钱,不欺负你欺负谁?”老刘头“嘿嘿”笑起来,三角眼又眯缝起像个八字门。
退休老王很厌倦老刘头的笑声,回店里去不出来了。
过两天,余平顺没出门收废品在店里整理一些边角废料,只见退休老王不紧不慢地镀进店里与小余寒暄,接着说着什么,不一会小余抓耳挠腮,像是什么事情为难的样子,那模样看上去确实老实。
过了些日子,退休老王果真从小余那里盘来部分古玩,心情愉悦。小余又积攒了一车渣货,这回他找了一好买家,听说人家是带有资本性质的“破烂王”,什么都收,出价也实惠。余平顺脸上真正有了幸福的光彩,时间不长,小余荷包渐渐鼓起来。
退休老王和资深老张走进他店里道贺,“哈哈!现在发了吧,有钱进货了吧,人气足了,古玩生意会翻身的……”没想到话还没说完,被小余打断:“哎哎哎!别别别!谢谢谢谢,那个玩意我不搞了,真的,我就老老实实搞我的废品吧,我准备开个废品收购点,把生意做大,真的……”他苦笑着,那是尝到甜头的苦笑,虽是苦笑,但很踏实。
资深老张和退休老王像是被什么摁了一下,悻悻然说不出话来了。
回去的路上估计免不了重新扯起老话题,那个早已破烂不堪的,拾人牙慧的金钱与学问、品味与庸俗孰是孰非的问题,估计一时半会难以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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