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大熊,艺术评论人,10年艺术从业者。
一、
此文写在2020年末,用以对所谓“艺术圈”的反思。对于和我一样的很多人来说,混艺术圈可能只是单纯的走在边缘,想看一眼中心是什么样子,却看到的只是资金。
北漂五年,来北京之前,有位研究艺术市场的博士告诉我,如果在地图上插小红旗的话,全国其他地方只是零零星星,而北京是大片大片的小红旗,说明艺术市场的中心在北京。
我便背起包,揣着几千块钱,义无反顾的来了。我坚信这是一个高尚的职业,具体为什么高尚我也说不清楚,以至于可以离开家来到这里,像是行脚僧一样的虔诚。
记得那时候来京住300元一个月的房子,像是住在山洞里一样。房东老太太问我是做什么,我骄傲的说是做艺术行业的,她的反应,按当时网络流行语叫“不明觉厉”。艺术行业不解决任何刚需,但是从业者需要赚钱,于是艺术品便成了理论的商品,来京之后发现几乎所有的艺术机构都在消费艺术理论,这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这种行为对于信息不对等的大众来说,要么“斥巨资”去买画,要么远远的躲在一边“不明觉厉”。这便是房东老太太的反应。
去的第一家公司,名叫某某堂。老板是房地产出身,投资做艺术机构,几乎是自己用来讨好某美术学院的工具。他把公司定位为“非赢利性艺术机构”,孩子在该学院念书,妻子在该学院进修,自己有钱,便涉及收藏,同时租下来美术馆,租下来办公场地,做展览,做杂志,做线上媒体,斥巨资邀请学院的一些画家、理论家前来参加研讨会,似乎几个所谓的“大腕”坐在一起,便成了“艺术界”,围着桌子坐成一圈,便成了“艺术圈”。
丹托说的没错,艺术界不是内涵在作品中的审美世界,而是环绕在作品之外的理论氛围。这种理论氛围的创立就是这些所谓的“大腕”,主观的说几句话,便成为了左右大众审美消费的方式。最终,这种毫无审美可言的方式,左右了艺术的是与非。也就是说,某艺术作品是否是好作品,不用看它的特征、形式或语言,只是看它是否被这种“理论氛围”所环绕。简单地说,某艺术家是否是好的艺术家,不用看作品,只用看所谓大腕的评价而制造出的“理论氛围”。所以,某堂包装艺术家,斥巨资请来这些“大腕”,那时候的印象是,这些加起来有好几百岁的人对着一个艺术家一顿狠夸,这个艺术家纵使再年轻,也算是在这个桌子周围立足了。
我的工作也简单,他们夸什么,我记下来就行。我和老板说我要写一些文章,老板说不用我写,我只不过是“编辑”而已。事实上,我写了很多文章,我有艺术史的功底,学了很多年理论,也见过许多艺术家,我有我的品评标准和对艺术价值的思考。但我不是教授,什么也不是,甚至连研究生也不是。我就只能记下来他们所说的话。很多年后我想明白了,老板斥巨资请来的,可能只是一些头衔而已,至于他们是谁,我也记不清了。老板需要这些头衔制造理论,使理论围绕艺术品升值,从而通过消费理论以消费艺术品。制造理论的“大腕”收了钱,昧着良心也无妨。只要花了钱,艺术品就值钱。
我在这家工作的时间不长。原因很简单,就是在一个“什么艺术都是好艺术”的非赢利性机构,就连呼吸的空气中都泛滥着彩虹屁的余温,所见到的作品又是绝对“错不了”但是让人惊喜激动不起来的作品。比如一个艺术家,画了几年工笔画,创作的时候把鸟画在阴暗的环境中,就成了“有我之境”,成了对“人性本暗”的反思,理论和作品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学院的艺术,大都是要功底的,很少人敢去做坏画或者尝试其它的实验性。所以,写实图案泛滥,官宦风气横行,对人的元气是消耗的。
事实上,这家非赢利性艺术机构最终难以为继,不赚钱是撑不下去的,而且所包装的艺术家,大都不会在乎机构的生死,就像是揩了油转身便离开一样。这也是的,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我不知道那老板现在怎么样,只是觉得公司要有自己的人格,不能一味的讨好别人,而且定位为非赢利性机构普惠天下,实则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如果定位准确,经过一段日子的孵化走上正轨,一定能有所为。
第二家公司是一个艺术类网站,这是这五年来唯一的一家让我觉得有收获的公司。网站没有人是专业科班毕业的,除了我。网站是以为艺术家做官网为主要盈利模式,我所做的,就是通过类似门户网站的模式吸引流量,然后使艺术家的官网得到有效的推广点击量。很多年后,我陆陆续续见到了其它类似的机构,起初要做生态化的艺术集群,也就是做一个网站,就要把所有的艺术家都带进来。但是大都失败了,包括我所工作的公司。他们的生态没有做起来,艺术家进来之后只是一个在线的展示页面而已。
艺术家需要吗?我一直有疑惑:“如果我是艺术家,我会不会掏八千块来做一个宣传我自己的主页?”
这家网站的老板是想有所为的,像是分手的恋人一样,几年以后想起来,还是充满感激。他所做的是互联网+艺术的雏形,他概念中的互联网只是一个展示的渠道,而没有真正走入北京这个千丝万缕交错着的复杂的艺术圈,也就是这个桌子周围坐成一圈的人,在他这里连坐在一起的机会都没有过。他想的简单,却想有大作为,可是忽略了“艺术非刚需”这个道理。艺术家为什么需要?为了名和利,好的,做了你的主页之后艺术家就能获得名和利了吗?他也没有答案。而且“艺术家主页”这条路有雅昌的珠玉在前,复制是走不通的。
网站最终吸纳了几千位北京地区的艺术家,一年几千块的主页服务费也变成了用画置换。艺术家大都愿意这么做,但是对于公司来说,作品如果卖不出去,与废纸无异。商业模式的简单,加上公司内领导层拉帮结派明争暗斗,市场团队以次充好,为了完成绩效拉来画行画的“艺术家”,大多数人也不专业,所以,收了几千张废纸作品之后,公司就垮了。而且带着所有公司明显的标志,就是仲裁案件屡屡不断。老板不愿意发工资。
如果说第一家公司是老板的清高和虚荣心作怪,第二家互联网公司便是老板的贪心作怪。做艺术行业的老板大多是贪心的,几年后看来,互联网+艺术品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出路,互联网只是把人拉进的工具,把需求一样的人拉在一起“守望相助”,而不是在互联网上中心化的盖一座难民营,让大家都进来抱团取暖。中心化的时代已经不存在了,许多小的微信公众号所吸引的粉丝都比这家网站的流量多得多。何况艺术行业不是刚性需求,艺术家不会像磁铁一样被吸引进来,所以,这家网站商业模式的进口便难以保障。在拉了几千个艺术家之后,公司注销了。
但我仍是感激,感激老板敢于做吃螃蟹的人。他们尝试性的想做很多事,艺术银行、艺术地图、艺术品加盟等等,这些在后来的机构中都多多少少见到和经历过。简而言之,如果从事艺术行业,需要知道一件事,就是这个行业的核心是资金,而不是艺术。
艺术行业和艺术几乎无关,有资金的人买来艺术品,制造艺术理论的氛围,做艺术机构,请来专业的工作人员,然后消费理论,从而盈利。至于这些包括我在内的“工作人员”,只能是围绕着资金转动。这是非刚性需求行业的规律。如果是刚性需求行业呢,诚如你做了许多年英语教育行业的老师,核心则是这些客户,你有一天自己单干,大旗一树,这些客户便都来了,你的机构可以活下来。如果这家网站不倒闭,我做了10年,再出来单干的时候,我再做一家网站,那是活不下去的,因为艺术行业的核心不是艺术,不是客户,不是品牌,不是服务,而是艺术品,艺术品何以成为艺术品?只是资金。艺术行业的所有资源和话语权都在追赶资金。至于一些细分的需求,为艺术家服务,为藏家服务,为作品鉴证备案服务,为拍卖行服务,可以活下来,但对于打工仔,又只能在其中温水慢炖,苦苦挣扎了。
我始终怀着对艺术的虔诚,在艺术行业工作。在艺术网站倒闭后,我无所事事,有一天中午,我在家里睡觉,有一个声音很甜美的女孩打来电话,说他们是一家画院,我投了他们的简历,说看了我的简历,觉得非常好,“经验也很丰富,口才也非常好”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去到画院面试。
一个很漂亮、有修养的女“副秘书长”接待了我。她对我很认可,原因也简单,她并不了解艺术行业,也不了解互联网,她想让我把第二家公司的艺术家都带进来。当时面试的时候,她邀请了一位头发斑白的大约六十多岁的老先生,也是那位老师的魅力,才有了我这段在画院工作的缘分。
许多人和我一样,从事艺术行业,是想去学习,本身是想学习和接触艺术,无意中接触了营销、推广、品牌和新媒体,甚至管理和融资,但是最终还是要回到艺术上来,这是初心。那位老先生面试我,问我喜欢什么画家,我说喜欢赵无极,朱德群,他说谁都知道的画家没有必要说。我想了想,说我喜欢我们河南的一位传奇画家李伯安,我喜欢对中国画有深入理解和新面貌的人。他笑了笑,那是一种赞许的笑,像那个下午的阳光一样。他说年轻人知道李伯安的不多,对艺术的理解是比较正的。
我又聊了聊对理论家的认知,说了所谓的艺术理论家有些是名不符实的。他很赞许,那时候像是一团火焰一样,把我的心里点亮了,我觉得他很专业。也正是这个原因,我推掉了另一家公司的offer。之后的很多年,我面试很多小我很多岁的弟弟妹妹,我很清楚他们就是当年坐在这个老师面前的我,我给他们这样专业的感觉和态度。艺术是一团火,艺术圈只是一个形式,现在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圈子之说,艺术的话语权在大众,而艺术本身是一团火,大家都是奔着艺术本身来的。尤其是年轻的时候是一个人干干净净只有初心的时候。也许起初是为了艺术,后来发现艺术能赚钱的时候,大多数便是为了钱了。发现艺术能带给自己名利和光环的时候,也开始为了名利沽名钓誉了。但这时候艺术又是什么呢?
二、
在画院做一个部门主管。薪资七千块一个月。过年回到家的时候,父母问我在北京怎么样,我和他们讲在画院的经历,他们认为我“非常成功”。刚毕业的时候,我在家里的广电总局工作过,我来京两三年之后,广电总局已经发不下来工资了,以前的同事去上访索要工资,被父母看见了,他们便认为我“很有出息”。
尤其是在画院工作的时候,要给自己部门招人,我遇到以前互联网公司和第一家公司的同事,艺术行业东家不做做西家很正常。最终招了两位女硕士,都是油画的科班出身。我和父母说我现在带研究生,这也成了他们认为我“很有出息”的原因之一。那时候存了几万块钱,没想过以后,也没想过买房落户,温水煮青蛙。画院不盈利,是政治性的,但很多盈利点,可以说它是一个很好的备书工具。画院体制阶层鲜明,许多领导是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只是需要我做什么的时候我便去做。
我带着两个下属,去拜访某二线男艺术家,这位艺术家也算是个“大腕”,曾经画过某山水画获得万众瞩目,人很热情,冲茶,幽默,风趣,甚至要下厨做饭。临走时候,他加了我的两个女下属同事的微信。
那天晚上,一个女同事拿手机让我看,问我怎么办。
我看了手机,那艺术家发来微信:
“宝贝儿,一会儿不见就很想你,你想我了吗?要不要晚上过来陪我?”
我告诉她不要回,她说很有压力,不回怕得罪这位“大腕”,回了又觉得尴尬,害羞。
第二天,她说那人又发信息来了,发了好几条。
我让她告诉那艺术家自己有男朋友了。
没想那“大腕”更来劲,又发了好几条。她没回复。十几天以后,画院有活动,那“大腕”来了,她说想请假,感觉见了很尴尬,心里很有压力。
她没有请假,那“大腕”来了之后,要合影的时候,特意要找她。我说她请假了。
第二年,央美的姚舜熙事件爆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画院了。
在画院的时候参加了很多宴会,推杯换盏之间我成了“艺术评论家”。酒席之间人人都喜欢互吹,这是艺术行业的规矩,我捧你,你水涨船高,你起来了,你再捧我,我再起来,继续捧你。所以丹托所说的“艺术理论氛围”成了一种现象。所以吃了很多多余的饭,喝了很多无味的酒,少写了很多文章,也少读了很多书。只是最终我似乎真的成了“艺术评论家”,在这个暗地里声色犬马的地方。这是一段很短的经历,但确实艺术是个使自己自我感觉良好的绝佳的工具。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响当当”的身份。艺术只是一个社交工具。
只不过,我没有依靠艺术社交,我始终想追求艺术价值,我看到好的艺术家会激动,会迫不及待的为他做点什么。起初有一些人吃饭经常叫上我,他们都是混官场的好手,一群所谓的“艺术圈”人在一起吃饭,也只是互相吹捧调侃,去的大都是所谓艺术“体制内”的人,我讨厌这种环境,便不经常去,久之也断了联系。我想追求艺术价值,但无意中也形成了一种新的体制,就是在他们的“体制”不得意的人,如同“扬州八怪”一般寄情于艺术的人,这成了我现在的朋友圈。只是我们都混得不好,以至于当时30岁的我还在找工作。
第四家公司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那是在老板像是长辈一样的公司里。工资一万二。从起初的部门主管做到副总经理。这家公司的老板并不像前几家是商人出身,手中有资产和现金流产业,但他比前几家更有野心。艺术行业从业者大都也是有野心的,我追求艺术,我也有我的野心。他花钱创业,也有他的野心。
公司业务范围很广,鉴证备案,鉴定评估,拍卖典当,美术馆,线上app,文物修复,艺术品保险……老板近60岁,现在想来,真是个很亲切的伯伯,他从政出身,对艺术的认知几乎为零,却对艺术行业认知颇深。他自己定位为“想做大事的人”,在我刚去的时候,写了一篇文章,让他爱不释手。他认为我有才华。这种被认知的感觉是熟悉的,因为我的父母也会看我的文章,虽然看不懂但觉得“写得很好”。他便逐渐交给我越来越多的工作,认为我很贴合他的心意,最终提升我做了机构的副总经理。
公司高层的架构,除了老板,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副总,也是股东之一。她和老板说,我提议大熊做我们公司的副总。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位有格局的、了不起的女性,推荐一位和自己相差二十多岁的人做自己一样的岗位,一是她不在乎岗位,只在乎事业,二是她真正明白一个公司的发展就是依靠新鲜血液,而不是自己霸着权。
老板的规划很庞大,像是一个政府对整个文化产业的构架,而不是遵循一个公司精益创业的原则。现在想来,如果把他的全部规划予以实现,可能需要上百个亿。艺术行业并非做大就能够生存的,说到底,一个非刚需的行业想要落地生根,还是需要一个过硬的服务或者技术,然后围绕此去扩张。因为业务太多,老板的规划一时难以实现,又要同时顾及,所以招聘了很多人。老板不擅长管理,因为有人在公司练毛笔字打发时间。老板和老板妻子自己来到北京创业,养活了一大群不负责任的人。这也是他从政的缘故。
从政的人与从商的人的区别是,商海浮沉很是艰难,从0做起,一点点做起来是一个很艰难的管理过程。如果说从政可以大笔一挥就赚到很多钱或者很多渠道资源,从商则需要商人精明的面目,要先活下来。
这老板不像商人一样精明,女副总也是心地良善之人,而且大都对艺术行业的“不守规则”和价值导向不甚明了,认为艺术家一经包装就能出道,作品就能卖很多很多钱。于是,一些所谓的艺术行内人便上门了,说自己推荐的艺术家如何如何好,说自己的艺术家如何如何有潜力。
老板不懂,大笔一挥,一些江湖上所谓的“艺术大家”便沾了恩惠。老板认为这些人算是艺术行业顶尖的人了,所以给他们做展览也算是艺术行业顶尖的展览了。这个“他们”中间,也包括在画院时候的那个和女同事发暧昧信息的“大腕”艺术家。
我和老板说了这些问题,说艺术行业有更加优秀的艺术家。老板不懂,没有这些概念。他还是喜欢老子出关、花鸟虫鱼、紫气东来,仓库里存了几千幅画。每天,来到老板面前毛遂自荐的人很多,说自己是某个机构的,可以把某某名家、某某资源带进来,可以把某某产业带进来。来的人多,总有成功的。老板手里的钱便这样如流水般流走了。我提醒过他,但他觉得钱还有很多,结果最终钱花完了,连工资都难以支付的时候,他开始找小额贷款,变卖家里的房子,为了维护眼前的产业。他也开始搬家,缩减办公场所,到最后拖欠工资。一个近六十岁的人,带着自己的妻子,本该颐养天年,享受生活,只是最后因为眼前很多半途而废的产业,拖得焦头烂额。他身上有很多艺术机构从业者的缩影,大都是不了解一幅画为什么值那么多钱的时候,想自己手里存下很多很多画,最终出手就能大赚一笔。或者是想做一个平台,通过规模化的产业链将艺术品销售出去,最终发现生态难以建立,艺术家到头来还是各自为政,没有人会顾及一个艺术机构的死活,只是艺术机构风光的时候,艺术家接踵而来,想分一杯羹,借机展出自己的画。
于是,艺术机构想要生存,老板必须比艺术家还要精明。艺术家几百万人,而真正卖得出去画的人只有万分之一,老板又要不断精明的去盘算,剥削。最终,艺术家不好做,艺术行业从业者更不好做。何况老板不精明,他是本性纯良。但最终我连生活都顾不得的时候,就这样,我没法不离开那家公司。到我离开的时候,老板几乎把两个亿花完了,还欠下许多外债。
在这家公司招人的时候,来面试的人有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人,在我面前侃侃而谈,二三十年的经历,不乏高光时刻,与各类大腕的合作,但最终要在我这个年轻人面前极力介绍自己,这二三十年的艺术行业经验有用吗?也许有用。东家不做做西家,做到最后自己的领导也是自己的孩子辈。我很担心自己到了那个年纪也是他们这样,就算是我一个劲儿追求艺术又如何?
离开这家公司的时候,我31岁。来京4年。周围同学早已结婚生子,我还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早晚挤公交做着贫穷的副总,父母认为我“很有出息”,最终这公司连一万二的月薪也支付不起了。
要上市,要在艺术行业做大事的想法还在更多人心里播撒。这种想法也包括我的第五家公司,这是一家美术馆。创始人很年轻,股东有四个人,平均年龄都很年轻,没有行内人。创始人的父亲是老收藏家。我去面试的时候,其中的一位股东和我聊起上市和梦想,我有所担忧。
我告诉他,我是元帅级的,我只做艺术总监,我不是老兵级的,他说他明白。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可能是经历较多。我不清楚艺术行业真正的元帅级别是什么样子,只是在商业战场上打败仗的元帅见了许多。我可能是不想打败仗的缘故,我要亲力亲为。
我不懂管理,只是带过许多人;也不懂营销,只是做过线上的工作。我做的许多事情都是际遇,但艺术行业需要的是规律。尤其是对于现在去中心化的年代,不再是做一个机构所有人都来的时候了。一个网红的影响力都比一个新的斥巨资做的机构要大的多。艺术机构所面临的问题是,怎么活下去?
我确实做了艺术总监。我给这家美术馆做了三种规划,第一种,做佛教艺术品及衍生品,第二种,做青年的当代艺术和潮流艺术,第三种,做传统中国画。我倾向于第二种,创始人本身就是ip,创始人的父亲有资金投入,大家又都是年轻人。最终,方案说动了所有人。
于是,招聘,建立品牌,征集艺术家,甚至策划展览,忙的不亦乐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做事的机会的时候,四个股东的内战开始了。其实公司内的明争暗斗很正常,只要大家都有大局意识,事业就不会走偏。最终直到公司解散,我也不清楚到底谁对谁错。创始人要把自己喜欢的作品当成公司的主营作品,其它股东不同意,其它股东要开展什么工作,创始人又介入的不合时宜。许多事情便很难开展。说到底,是不赚钱的基础上,无效的沟通加上不信任,没有科学的分配彼此间的责任。
公司的解体总是有千百种原因的,尤其是艺术行业的公司。原因很简单,美术馆不赚钱,艺术行业大都不赚钱。对于我们这些业内人来说,能赚到钱的也是屈指可数,更何况几个行业外的人。
于是,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各种希望、失望夹杂,五年下来,今天临近33岁的我还在找工作,这已经不正常了。
我去过798找工作,798的画廊生存本来已属不易,生存的很尴尬,学术理论和商业之间的取舍非常艰难。画廊主衣着时尚靓丽,怕别人说自己土,招聘的大多是刚毕业的小女孩,呼来唤去,小女孩乖乖的去忙活。说到底,画廊还是商业机构,是买卖空间,不会讲任何学术和情怀。但不讲学术和情怀的画廊又是难以打出特色,难以显得有层次,艺术品没有层次就卖不出价钱。在商业与艺术面前如何生存、如何取舍,都是一件难事。每个画廊、机构甚至每个人,都在制造一个自己的小闭环。画廊生存不易,因此有一个现象存在,就是大多数画廊在入职前两三个月是不交社保的,这是违反《劳动法》的。我明白画廊主省钱,但不该省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最终在那个时尚与艺术难舍难分的地方,我没有成行。
我也找过综合类艺术机构的工作,负责策划部门,所谓的策划就是把艺术家的卖点提炼出来,放大做成唯一性的ip。有一家机构,是卖传统国家的ip为生,里面有一位某艺术研究院艺术史论专业的研究生,但是面对的作品和工作,大都又是在商言商,大部分传统国画艺术家的作品是达不到ip的标准的,但硬是被理论夸大成为“中国X画第一人”。与艺术机构打交道,其实便是与钱打交道,艺术品卖不出去便是废纸,卖的出去便是价值,大众是不懂的。因此废纸与价值之间需要“艺术理论”添油加醋,但说到底,艺术行业的核心还是资金。
有人说,我们做了很多年艺术行业,各种经验都有,但是发展为什么总遇到瓶颈,还要去新的机构找工作。有人说,如果是研究生毕业,可能会过得好的多,事实上也并非如此。艺术和艺术行业是没什么联系的,抓不住艺术行业的核心,最终还是要给人打工。
所以问问自己,打工能打多久呢?今年32岁,10年?20年?每月工资到了2万,一年存到了10万,能买下北京地区房子的十分之一。做了八年十年,老老实实的工作,最终也抵不过企业倒闭的窘境,这就是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前辈坐在我面前极力粉饰自己时候的悲哀。我在想,诚如出国念了许多年,工作许多年,或者在国内念完博士,回到艺术市场当中,还能做些什么。那时除了大学老师之外,还能去什么机构长久的工作下去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起初开始呢?有钱去投资一家饼店,用刚性需求产业生存,业余去做艺术难道不好吗?
三、
我面试过许多人,也碰到许多面试我的人。面试别人的时候,大都是自己找到了靠山。被人面试的时候,对方对自己的定位又是根据对方的经历喜好判断而定。比如我说,我写过一百多篇文章,对方收到的信息是,写文案应该没问题吧。你不明白什么是商业行为,就会误以为面试不上是自己的价值达不到。
从事艺术行业,懂艺术就能找到工作的其实很有限。你需要有学历,例如有人找我代写研究生毕业论文,代写的人找工作却容易得多。同样是艺术科班出身的两个人,研究生可能就比本科好找工作的多,人们都会认为研究生更懂艺术,更专业。事实上面试官也不一定懂艺术,他们很少从艺术出发提问一些问题。
其次,只有艺术学历还不够,你还需要有营销、推广和人脉的经验,但大多数人不懂什么是营销,工作三年五年的人又只有自己有限的人脉。面试的时候,有人会问,你认识什么艺术家吗?一线的还是二线的?有人会把自己的艺术家说了一堆,好像自己认识某个“大腕”自己就成了大腕,但从事艺术行业确实是需要这样的资源。很多人懵懵懂懂的进入职场,写文章,做公众号,卖画,做营销,做联络,做策展,大都是本着艺术而来,但有我这样的感受的人不计其数。很多人尝到甜头自己的观念便定下来了,认为艺术圈就是如此。我没有尝到甜头,我还立足于艺术本身。我依靠这份信念去找工作,去选择坚持艺术价值为核心的机构,果然碰了壁。
艺术就像是爱情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被人天天挂在嘴边,内心特别渴望拥有,于是去从事艺术行业,如同去相亲。我现在的状态就像近四十岁未嫁的女人,天天去相亲,最终发现不合适不欢而散,以至于恨嫁。那些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前来找工作的人,便是恨嫁之后内心平静发现还要找把自己嫁出去的女人一样。在中国,如果说爱情的核心不是钱的话,艺术行业的核心一定是金钱。起码,相亲的时候,如果男人很穷,相亲是一定要失败的。
所以,我觉得没有所谓的“艺术圈”。我所看到的艺术圈是一种松散的社会群体,社会上存在各种各样依据特定的规则和共识建立起来的圈子。艺术的本质是传播,艺术从创作者手中传递到消费者手中,需要由一些人、组织和网络来进行分配,分配体系的形态决定了哪些艺术会被传递,以及传递的范围。因此,艺术与社会的关联不会是直接的,一方面受到创作者的直接决定,另一方面受到中介机构的判决直接决定。在这个方面说,艺术可以是一个标签,权力和资金层面的喜好物加上这个标签,便成了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对于该物的本质、价值和标签的内涵有多大作用,许多人没有兴趣。艺术标签的授予,是权力斗争的结果,而不是艺术本身使然。因此,所谓的“艺术圈”,以及艺术行业,还有所有为艺术行业前赴后继的人,大都是一场虚幻的游戏。艺术品最终是社会构造的产物,就像艺术史没有“纯真之眼”一样,这就是那句“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也在反思自己未来的走向。既然艺术家在不同的年代可以称为手艺人,那么艺术从业者围绕的就始终应该是钱。许多艺术的问题,今天都可以交给法律、经济和媒体甚至其它领域来解决。艺术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今天许多人赋予它过重而且多余的责任和理想。艺术面貌的尝试和商业结合的形态已经多种多样,艺术商业ip展,艺术抽象化、哲学化和概念化已经完全多元,艺术的技术和观念维度已经拓展到很宽的边界。借用尼采的话说,生活不能细究,得用艺术的形式表现,这样的生活才值得一过。
当然,出路也很明白:
一种是继续上学,读书,念完博士,在体制内谋一官半职或者在高校念书;
另一种,不断输出,做意见领袖。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也是容易被关注,从而会有更宽的发展机会;
第三种,做营销,在细分领域创业,真正为一部分人服务,从而有所发展;
第四种,创业做刚需产业,赚到钱盈利去做艺术家或者策展人。
四、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看到西方批评家卡斯比特的书《艺术的终结》。他说艺术有两种人,第一种是老大师,在工作室画画,做雕塑,第二种是上街游行的新大师。彭锋说中国当代艺术是卡斯比特所说的新大师的阶段,但卡斯比特说新大师阶段已经终结,所有可能性几乎穷尽,艺术走进死胡同,所以他呼唤“新老大师的艺术”,也就是艺术家从街头回到工作室,将审美与创新,人文与批判融合起来。这只是一种呼唤,在中国,老大师依然很多,新大师也依然故我,多元化的艺术生态让艺术从业者也难以定位。
在艺术行业,写了很多文章的不一定是评论家,因为万言不值一杯水,反而你有流量或有头衔加身,你才有自己的话语权。亦或你真正有自己的学术贡献,写过许多真正有所建树和贡献的文字,也是可以立得住足。你做过很多活动,做过很多艺术项目,认识许多人,恰逢机构倒闭的时候照样难以为继,说到底,艺术行业的核心还是资金,不是客户也不是品牌。只不过,资金能够升值的核心是专业,是艺术理论。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资金,你要么很专业,要么很会营销,才真正有出路。
这是我北漂五年的感受。如果能的话,我还是选择踏踏实实赚钱,做一份刚性需求的产业。
但人总归是需要爱情的。行文至此,我仍在寻找我艺术行业的下一个栖身之所,但这终究不是长久的出路。艺术需要坚持,艺术行业也是,从业者也是,我对行业有信心,也谨以此文,送给不易的艺术行业从业人。
2020年12月8日
(本文作者,大熊,艺术评论人。
本文所涉及的细节皆是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