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未知愁,风雪落满头。
这是我离开成都的第一千九百二十六天。
与南方的温暖潮湿不同,北方小镇的冬天多风而寒冷,清晨第一束阳光斜穿过玻璃,满窗晶莹透亮的霜花。
我来书店的时候才不过七点钟,还未到营业时间,可门口已经有人在了,穆兮红着一双眼睛与我打招呼,哽咽中带着浓浓的鼻音,一开口竟止不住的落下泪来。
她是我的上一位顾客。
“苏小姐,可以把这本故事的结局改一下吗?”她用手捂住嘴巴,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实在是不能接受他就那么,那么死了……”
我平静的把手帕递给她,摇摇头“让每一个故事都自然而然的走向自己的结局,这是我们之前说好了的。”
她这幅崩溃的样子,在别人看来可能太过荒谬,可我能感同身受的理解,因为这就是她上辈子,真实发生过的,经历过的,体悟过的人生。
案台上的水仙还未浇水,雪白的花苞在金色的光晕中摇摇晃晃。
眼前的女子似乎已经和我眼中那位姑娘重合,跨越千年,掩面哭泣。
那些不需要知道的事,知道了未必会变得幸福,就比如我。
我叫苏白,六年前的一场车祸,让我意外成为一个可以看见世人前世的游离者,从此远走他乡,贩卖故事。
墙上的挂钟一刻一刻旋转,八点钟婉婉准时卡点上班。“苏姐姐!”她把肩上的白挎包放下,笑嘻嘻叫我,没有一点雇佣的自觉。
她上辈子就活得没心没肺,这辈子也是个大大咧咧的傻姑娘。
一个人的店铺太过冷清,当初我招人时的确没想到能再遇到婉婉,她推门进来的那一刹那,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久远的过去以及她生命轨迹中的我自己。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奇妙,强求不得,意想不到。
门前的花篮上挂上暂停营业的木牌,穆兮的哀伤或多或少对我产生了影响,开门迎客总不能挑挑拣拣,可今日我总归是不想再遇上一个黄连味的故事了。
“苏姐姐,我见到那人了,真的好像呀,和你画里的简直一模一样,”婉婉端了杯牛奶坐到我面前,“可是我不喜欢他嗳。”
我一边把画架摆好,一边与她说话,“这很正常呀,你早就不是从前的郑婉,田均也不是你的丈夫,没有丝毫交集的陌生人罢了……唔,到目前为止。”
婉婉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原因是那天她追求了好久的男孩子有了女朋友,她哭的实在是太凶了,像只树袋熊一般挂在我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弄湿了我半个毛衣。
我告诉她,“爱而不得,再爱是不礼貌的。”
为了安抚她,我送了她一副画儿,画的是她前世的丈夫。
“姐姐,你有了记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婉婉歪着头问我,小瓷杯里的被搅拌的荡起一圈一圈的微波。
我一怔,停下手中涂抹着的颜料笔,那段灰色的回忆大片大片的像潮水般涌过来,望着画纸边际晕染开来的蔚蓝色,我叹了口气,“第一件事是……我去找了我前世的爱人。”
对面的咖啡店开了门,街道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皮鞋噔噔的踩过青石板,这条路的尽头连着一片海。
室内一片明亮,阳光在木板上跳舞。
结发绕青丝,相思共枕席。
我与方长旻曾是一对夫妻,青梅竹马,儿女双全,恩爱白头,生同衾,死同椁。一辈子数十载快的让人遗憾,我至今还记得海棠树下翩翩少年郎递过来的一束花,和约定永生永世的美好誓言。
为了寻他,我固执的去了许多座城,走了许多条路,茫茫人海之中我凝望了无数人的眼睛,读出了无数的悲欢离合,可我始终都没有找到他。
直到父亲再婚的那一年,我回到成都,在离家不过百余步的商场里,我终于遇见了方子旻。
原来我们相隔的那么近,过去的十几年里或许有过数不清的擦肩,可终究还是错过了。
“他结婚了。所以,我离开了成都。”
世界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当你开始留意一个人时好像随时随地都能穿过人群一眼看到他,红绿灯下的人行道,超市里的收银台,楼梯口的拐角处……
“好巧,又见面了,我叫严……”
在他干净爽朗的笑容里,我看向他柔软的眼底。
“阿白,阿白,看我!”
“阿白,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
“阿白啊,我爱你……”
爱情没有先来后到,但有礼义廉耻,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很久。
大抵是怕触及我的伤心事,从那以后婉婉再没问过我关于前世的事。
其实她倒不必这般讳莫如深,小心翼翼,这么些年过去,方子旻依然是我心口的疤痕,那伤口虽不会愈合可也不会再疼了。
时间的确是一抹良药,父亲早已走出母亲车祸罹难的阴霾,开始新的生活,我也该尝试着忘记那上辈子的,并不存在了的爱人。
在意料之中又好似在意料之外,在师大的校庆会上,婉婉第一次注意到原来田均还是高她两届的学长。
交流的话题从此变得多了起来,于是他们成了朋友,这样也挺好。
太阳直射点从南回归线开始向北移,这座沉寂的小城终于迎来海子在诗中所描绘的,最美的季节,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一切都变得更加美好起来,一对来这旅游的情侣向我约了一个故事,叫顾琳琅的女孩挽着男孩子的手坐在我对面,长长的海藻似的头发垂在脸侧,笑眼弯弯,温声细语,“有一个只属于我们的,独一无二的故事,听起来是多么浪漫的事啊。”
“的确是很浪漫。”难以置信,从两双相爱的眼睛里,我读出了同一个故事,一个站在不同视角上的同一个故事。
“他呀,是个笨家伙,给朋友做伴郎,错进了我阿姐的婚礼现场,他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是新娘子吗?怎么不拿捧花?”
蝴蝶扇动翅膀引起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那天她幸运的接到了阿姐的捧花,遇见了自己命定的爱人。
女孩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着动人的光晕,那份爱意顺着血管连通心脏,连通了前世的执念和今生的羁绊。
“赵凛冬,你走那么快,要是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那你待在原地不要动,我回去找你。”
“真的吗?赵凛冬,你真的会去找我吗?”
“找,多远,多久都找……”
琳琅溶寒雪,温润化凛冬。
后来我把写好的书寄给了琳琅,她回了我一封长信,隽秀的笔迹工工整整的写了满满三大张,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
我把信纸折好放进柜子里,婉婉趴在桌上看玻璃缸里的小金鱼,“苏姐姐,幸福真是个让人充满幻想的词。”
琳琅在信的最后祝我幸福,可是她不知道,对于能看见前世的我来说,任何人在我眼里都已经不是单独存在的个体,他们无声无息的被赋予了双重人格和意义。
我失去了幸福的权利。
“幸福是什么呢?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婉婉把手里的鱼食一点一点投下去,长叹了一口气,“能看到前世一定是全宇宙最烂的超能力了。”
最近几日沉迷于绘画,写书的本职已经严重被耽搁了,内室被颜料和画纸占满。我难得对一件事有这么大的兴致,索性扩展了项业务,一边写故事,一边卖画。
婉婉又到一年里最忙的时候了,这些天整日整日的待在图书馆准备考试月,偶尔来书店一趟也是拿着厚厚的法哲教本。
黑格尔曾说:存在即合理。
书店的门被推开,悬挂着的贝壳风铃摇晃出一串叮咚的脆响,音符高低和声在心上跳跃。
水粉一层层的叠加铺成星云,我托着颜料板与身后进来的客人交谈,“您好,看画还是约故事?”
还未等回话,我又自顾自的把话头接了回去,“要是买画,您可以自己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想要约故事,只好麻烦改天再来了,老板没灵感,头发都要掉光了……”
“好,”那人一声轻笑,听声音是位年轻的先生,“那我就看看画吧。”
我满意的点点头,“画框上有名字和价格,记账本在桌上,您选好付款就可以了。”
每颗星星坠入银河,划过的轨迹都是情诗。
我带着新完成的画回了一趟家,过两天就是母亲的忌日,她生前最喜欢星空。
五月的最后一天,婉婉带着新交的恋人来见我,对方是个刚毕业的实习警察,书生斯文和刚毅气质融合在一起,看起来踏实可靠,更重要的是他看婉婉的眼神,宠溺而认真。
他走后婉婉还是没忍住,“苏姐姐,亦萧他上辈子是做什么的?”
“我不会告诉你的,何必自寻烦恼?”我轻轻拍拍她的脑袋,“好奇心害死猫。”
婉婉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不过她回家之前丢给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姐姐,六月是个美好的月份。”
“嗯?”
婉婉嘴角翘的高高的,像只捡了便宜的小狐狸,“六月容易遇见爱情。”
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
“你好,苏小姐。”段明祺再次来到店里的时候,我正忙着给刚从花市搬来的茉莉浇水,他的音色温润中带着丝低哑,听起来很有辨识度,是上次买走《海天一色》的那位先生。
我拿出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水,抬起头来看他,盛夏的刺眼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我和他的视线交织在一处。
墙上的挂钟缓慢移动,一秒,两秒,三秒……
段明祺的前世格外清苦且无趣,简单到一句话便可诉尽平生。
出身于没落世家,年少失孤,独居于寒宅,寝食俭朴,弱冠之年中探花,仕于岭南,为官廉正,政绩斐然,后不幸染疾离世。
微弱的烛火里,单衣之下羸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一声声咳的脸色煞白,灯尽油枯之际,我看见他提笔在纸上写到:
时在庚子年荷月于赴任途中过锦城,遇一佳人,一见倾心。仓卒未及问芳名,实未尝欲乃永失。后乃知为苏学士家之孙,才高咏絮,名冠蜀中,然已与方氏子结亲。少者心动,竟成永远之恨。
“苏小姐?”段明祺叫了好多声,才把我飘远的注意给拉回来,“你还好吗……”
“啊,我没事。”我尴尬的摆摆手,移开目光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这些年来除了方长旻之外,唯一让我如此失态的就是当下了,我震惊的不是段明祺的深情,而是他等了一生的女子竟然是我,苏白。
而我,的确是对他不曾有过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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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婉婉告诉我,我不在店里的这些天,段明祺来过好几次。我无奈的对她解释,他不过是看中我上次画的那幅星云罢了。
“切,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婉婉把用糖纸折好的纸鹤放进我手里,“请问,那个用笔挽发的姑娘在吗?”
段明祺工作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常常有空来这里坐坐,和他相处是件挺舒服的事,细水流长,进退体面。
婉婉准备继续读研,来书店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我似乎也越来越习惯绘画写故事时,一抬头,就看到坐在不远处看书的段明祺。
岁月静好。
初秋时节,琳琅寄来了一封请柬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有情人终成眷属,实在是让人宽慰。雨后的天空澄澈,我望着窗外泛黄的树叶,心中忽的涌起一个念头。
“我要去旅行。”
旅途的最后一站是西藏,离神灵最近的地方。
纳木措镜面似的湖水映着天空云彩的倒影,吐纳的气息都是青绿色的。我摘下帽子,闭上眼睛,忘记这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本无意窥探到的那些隐秘的故事。
“段明祺,”五彩经幡随风扬起,我回头看向身后,一字一句“我叫苏白,苏州的苏,雪白的白。”
远处的寺庙传来钟声,巨石俯瞰。
他目光温柔,眼底映着的是我的影子,回答认真且郑重,“嗯,我知道。”
所有的故事终会有善良的结局,如若不是,你且等一等,还未完待续。